聽着歌聲,尋着光明,這本應該是一件很歡快的事情,雖然算不上幸福,但也至少會微笑一下。
秦墨沒有笑,他從頭到尾臉上都透出一種極度悲傷的表情,不知是因爲歌聲的哀怨打動着他,還是這靜的只有腳步聲古船,讓他感覺到壓抑。
或者兩種都有,所以秦墨笑不出來,腦海裡只剩下那首歌,只剩下那句:七月十四,接他衣錦還鄉。
走到船頭,秦墨看到那盞燈,正如他所想象的一樣,這是一盞油燈,枯黃的燈光,就是從油燈中散發而出。
燈握在一隻皺巴巴的手中,一個身穿黑袍,身材佝僂的人背對着秦墨,難以想象,那好聽而悽美歌聲,竟是從這人嘴裡傳來,雖然秦墨還看不到她的嘴。
但他想,能有這樣悅耳的聲音,這應該是一個美人才對,即便長得不美,也不會醜的。
不等秦墨發問,她回過頭來,秦墨卻嚇的直接退後了兩步,這不是一個美人,也不是一個長得不美的人。
她很醜,因爲她很老,老的皮膚都快擰巴到一塊,但她臉上卻掛着笑容,只是這笑容所表達的卻並非是喜悅,而是痛苦,是怨念,是歹毒。
沒錯,這張臉秦墨見過,在那大霧中,他在玄星部落的戰士臉上見過,這是一張活着的臉,這也是怨靈的臉。
秦墨難以想象,剛纔那好聽的聲音,居然是她發出來的,這樣一個老嫗,怎麼會發出這麼好聽的聲音,她怎麼可以擁有這樣一張臉?
“你……你是怨靈嗎?”秦墨壯着膽子問道,他感覺不到老嫗身上的氣息,但他知道老嫗很可怕,這種可怕是讓他死,他也許都來不及感知,就已經死了。
又或者是讓他生不如死,他絕對不會死去,而是一輩子留在這裡,品嚐着寂寞與酸楚。
“我是,我不是。”老嫗的臉上突然生出了疑惑,她看着秦墨,開始思索了起來,過了很久,她老臉上佈滿了認真和凝重,“我不是。”
“那你是誰?”秦墨又問道。
“我是誰?”老嫗臉上再次透出思索,但很快那張本來還有笑容的臉上,卻突然出現了痛苦,這痛苦出現後,秦墨看到無數張臉孔,在那張臉上浮現,有男有女,他們的表情都一般無二,都是痛苦的。
很久很久過去,老嫗才平靜下來,她認真的說道,“時間太久,我已經忘了我是誰。”
“時間太久?”秦墨不明所以,但他卻沒有問,而是在思索這個太久到底是多久,到底有多久,才能讓人忘記自己是誰?
“你在這裡做什麼?”秦墨又問道,他本來還想加一句,你知道該怎麼離開黑暗虛空嗎?
只是還沒等他問出口,老嫗這次卻很快的回答道:“我記得,我在等人。”
秦墨想到了老嫗唱的那首歌,他突然明白了什麼,於是問道:“你在等誰?”
他自然知道老嫗是在等她的愛人,但秦墨想知道她的愛人是誰,他確定眼前這老嫗,十有八.九,就是怨靈,只有解開了她的惑,他纔有可能離開這裡。
“我在等誰?”老嫗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歡喜,這次是真歡喜,沒有半點的怨毒,她等了很久,就是爲了等那個人,她翻找着腦海,過去的事一件件的浮現,可是卻沒有一件是關於他的。
老嫗的臉上突然變得狂躁不安,嘴裡不時的自言自語起來,“我應該記得,我應該的他,我可以把他忘了,我記得,七月十四,要在石橋邊掌燈,我知道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秦墨很想告訴她,你不記得了,因爲過去了太久,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又如何會記得呢?
“我忘記了我在等誰……”老嫗的臉上極度的失落,身子不由發起抖來。
“那你可記得,你等了多久,也許我可以幫你想想,你到底在等誰?”秦墨提醒道,老嫗等的人一定很重要。
像這樣重要的人,一定歷史有名,秦墨很自信,只要給他時間,他也許能夠尋到老嫗等的人。
“我等了多久?一萬年,兩萬年,十萬年……”老嫗突然掰着手指頭,像是孩童學數一樣,可數了很久,她的臉上再次變得困惑起來,“一個十萬年,兩個十萬年……不對,不對,都不對,我等了多久,我到底等了多久?”
老嫗看着秦墨,似乎想讓秦墨給他答案,秦墨又哪裡能有答案,看得老嫗的表情,心底悲苦。
“我等了太久,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老嫗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放棄了,她握着那盞枯黃的油燈,轉過身去,看向了遠處的黑暗。
突然,這艘大船動了,沒有驚濤駭浪的顛簸,一切都很平津,秦墨早已看不到那塊掙扎的造化石,不知它是被大船吞噬了,還是已經掙扎了出去。
隨着這大船啓動,秦墨的一顆心也懸了起來,他想呼喚葫中仙出來,可此時葫中仙就好似死了一樣,一旦生息都沒有。
秦墨就這樣在大船上走着,他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怨念,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傳說中的承載了所有怨念的傳,有些懷疑那怨靈是不是一艘船。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秦墨有些渾渾噩噩,他不知道時間,所以也數不了日子,但他覺得這樣的日子過起來,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恐怖。
雖無美人相伴,但他卻能聽到世間上最悽美的歌聲,日日夜夜,他在這歌聲中沉醉,每一次醒來,他都好像是第一次聽到。
這一日,他再次醒來,他走到了船頭,坐到了老嫗的身邊,這是他每日來的一個習慣,老嫗也不管她,只是掌着燈,隔一段時間,唱着她的歌,好似在呼喚着什麼。
秦墨突然從儲物囊裡拿出了酒,到了兩碗,一碗放在了老嫗的身邊,一碗自己拿在手裡,他開口道:“碗中的酒,能否照見她的身影?”
而後他的臉上露出了失望,酒被他一飲而盡,秦墨想到那道青色的影子,那是他最心愛的人,命運的捉弄,三番五次的相遇,卻最終無法相認,無法告訴她,他是誰。
老嫗突然看向了他,她拿起了地上的那碗酒,笑着說:“他當年,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我的歌裡,就這樣唱着。”
“你如何知道他是這麼說的?”秦墨突然問道,他臉上的慵懶和噩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認真,“是不是你已經等到了他,你已經見過了他,既然等到了,見過了,你爲何還要繼續等下去?”
老嫗表情突然扭曲了起來,她搖着頭,否認道,“不,我沒有等到他,我也沒有見過他,可我爲什麼知道他當年也是這樣說的呢?”
連她自己都疑惑了起來,她摔掉那杯酒,把油燈丟在地上,雙手捂着頭,顯得嫉妒痛苦。
“他死了。”秦墨突然說道。
“不,他沒死,我們約定好的,七月十四,他會衣錦還鄉,我等在橋頭,爲他掌燈……”老嫗慘然的看着秦墨,凹陷的眼眶中,一雙滿是血色的眼珠子,溢出了淚水。
“因爲他死了,所以你把他忘了,你只記得,你要等他,可你卻忘了你在哪裡等他,你忘了你等了多久,你也等不到他,是因爲他根本就不在了。”秦墨的話向連珠炮一樣轟了過去。
他本不想這樣,因爲太殘忍,他掙扎了很久,但最終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爲這是他離開唯一的出路,他不能永遠陪着老嫗等在這裡,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說謊,你在說謊!”老嫗面色扭曲的盯着秦墨,眼中全是怨毒,這一刻秦墨發現整艘船,都散發着濃厚的怨氣。
“我沒有說謊,是你讓我來這裡的,是你讓我來這裡告訴你,不要在等下去了,是你讓我告訴你,他已經死了。”秦墨咬着牙,捏着拳頭說道。
“爲什麼是我,我爲什麼要你來這裡,我爲什麼要你來告訴我,我爲什麼會讓你告訴我他死了?”老嫗反問。
“因爲你已經忘了。”秦墨說道,“你忘了他已經死了,你忘了你在這裡等了多少年,你甚至忘了他的名字,你等在這裡,不過是因爲你的執念讓你必須等下去,你爲了完成那個承諾。”
秦墨看着她的眼睛,“可他已經死了,死在了戰場上,他被異族殺死了,多少次戰火燒破了城牆,這是歌裡唱的,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願意相信,所以你化身爲船,承載着世間所有的怨念與不甘,只是希望某一年的某一日,他能回到你的身邊,你怕他看不到,所以你在等,七月十四,接他衣錦還鄉。”
老嫗睜大了雙眼,那雙眼紅到了極點,她身上突然長出腥紅的毛髮,渾身散發着滔天的怨氣:“你爲什麼要告訴我?爲什麼不讓我繼續等下去?爲什麼要來打擾我,你該死!”
她的指甲突然變長,乾巴巴的只剩一層皮的手,伸向了秦墨喉嚨,秦墨沒有反抗,因爲他沒法反抗。
但他卻冷笑着道:“莫忘啊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錦還鄉;是你帶我來這裡的啊,是你讓我告訴你的啊,是你已經不想繼續等下去了啊。”
那雙手突然鬆開,老嫗渾身顫抖了起來,怨氣消失了,紅毛也消失了,她轉過身去,撿起地上的油燈,不再唱歌,而是自言自語起來:“是我,是我,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