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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聽那回部降官如此一說,方知她並不是昔日的韋玥妍。待此人退出之後,心覺彼女與玥妍這般相像,實是天佑我這可憐人兒。古時迎娶敵家妻室,尋常得很。更何況對方仍然未經人事,尚算不得敵妻。乾隆一想起從此能有這酷似玥妍之人常伴左右,八年來胸中早已熄滅的熱情再次翻騰洶涌,不可抑制。
他歡喜夠了,連忙命人召喚香妃依爾娜來此見駕。其人在殿內焦急地等了許久,宮監方將香妃領來。那時候,她已沐浴更衣,裝扮一新。人未進殿,芳澤先至。屋中雖早點了薰香,卻仍有一種特質的幽香鑽入乾隆鼻中,令其精神爲之一振。
門外腳步響起,香妃由宮人攙扶着進來。乾隆放眼望去,見她以轉滿人打扮,面如白玉,膚勝冰雪,秀鼻朱脣,明眸皓齒。果然是絕色佳人,韋女再世。
乾隆揮揮手,太監宮女都回避了。那香妃盈盈下跪,輕呼萬歲。乾隆心旌一蕩,連忙下階將她扶起。依爾娜怯生生地擡起頭來,見這大清皇帝身材挺拔,相貌雅俊。雖而年屆五旬,但卻精神抖擻,英氣逼人,全似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不由面上一燙,又自低下頭去。
乾隆離她近了,香氣更爲濃郁,卻並不覺有任何氣窒之感。細細端詳她的臉龐,怎麼看怎麼像玥妍。況這香妃年方二九,正是花開盛季。其長於回疆,貼近自然,胸中純潔透明,毫無心機。那份含羞帶怯,楚楚可憐的神情,卻要比韋玥妍更爲美上幾分。乾隆眼前恍惚,心緒雜亂,看着看着,竟真將她當成了昔日愛人,上前一把緊緊摟住,激動地顫聲說道:“玥妍,果然是你……真的是你麼?你還沒死,你還沒死……你可知朕有多麼想你……”
依爾娜爲霍集佔搶佔爲妃,而養父母又爲其手下打傷至死,故對那小和卓木恨之入骨。每回霍集佔要親近於她,她都要拔出隨身匕首,抵死不從。霍集佔見其美得無以復加,魂爲之奪,竟把她敬作天神一般。一年以來,始終都不願強逼對方就範。可也正因如此,依爾娜直將所有的男人,都視做是毒蛇猛獸,不讓他們稍稍接近。
現在突然爲此滿清皇帝召見,始終戰戰兢兢,不敢有甚異動。適才一見其之容貌,心中竟有所觸,好像似曾相識,臉上頭一次因爲異性而紅。可如今被他狠命抱住,肌膚相親,依爾娜一驚之下,拼命掙開。她後退兩步,呼地拔出匕首,橫在自己的頸項之上,咬着牙厲聲喝道:“你……你不要碰我!……否,否則,我就死在這裡!走開……”
乾隆見其猛然以死相脅,嚇得魂不附體,連連擺手道:“別!別!朕不是有心要侵犯你的……只是……只是……你和朕以前的一位愛人太過相像……朕一時認差,才至情不自禁……你可不要輕生啊!!”
依爾娜見他緊張的神情,不似裝假,匕首緩緩垂下,小心地問道:“她叫……玥妍嗎?……玥——妍——玥妍……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真的?真的?”乾隆一驚之下,又要去抓她的小手。兩臂才伸出去,忙又收回。
轉身慢慢步上樨去,坐回座中,緊鎖雙眉,半晌方道:“……在哪裡聽到過?”
依爾娜覺得這個名字太熟悉、太親切了,然無論她閉上眼睛如何去想,卻始終記不起來。乾隆見她臉上現出一派痛苦不堪的神情,心中不忍,岔開話題道:“你會說漢語麼?”
依爾娜張開眼睛,笑道:“是呀!我從不記得自己是否來過中原,可卻偏偏會說漢語。見過我的叔叔嬸嬸,都說我像漢人,不像回人。”她話一說完,突然圓瞪杏目,內裡覺得奇怪。以前呆在回王身邊之時,從不愛與人說話,更別提是在陌生男子面前了。
可現在,自己爲何能夠心平氣和地與這大清皇帝敘話呢?
乾隆嘆了口氣,有無限的哀愁佈滿眉頭,側臉說道:“依爾娜姑娘,朕曾聽你們部族中人說過你的故事——哦,你先坐下來罷——朕與那……韋玥妍的往事,八年來始終縈繞於心,無法釋懷……”
“那就說出來呀!阿媽說,不開心的時候,只要能找個人把心事說出,就能……”
依爾娜話一出口,連忙以手輕掩,暗責自己怎麼又會如此多嘴。
乾隆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輕聲問道:“你……願意聽麼?”
依爾娜避開他熾人的目光,別轉頭去。良久,方自暗暗頷首。
乾隆微微一笑,從師父東方夫人帶了韋玥妍上京說起。講到自己對她的一見傾心,和她的假意迎和;講到自己對她的一往情深,和她的冷漠決絕;講到與她在杭州欽差大人府中,把手教琴的歡樂時光。最後又講到在呼延山莊,二人生死與共,同抗大敵。當說到韋玥妍見他拼死保護自己,終於明白其一片癡心,可爲了不讓對方受累同死,而和敵人同歸與盡之時,乾隆悲傷萬分,愁腸百轉,當着依爾娜的面哭了起來。
依爾娜將這個彷彿只有書上纔有的故事聽完,又見堂堂大清皇帝,可以窮八年時間,始終無法忘卻至愛之人,甚至當着一名陌生女子痛哭流涕,被深深地震撼了。
她胸中那顆封藏着愛的心靈,被霍集佔整整壓抑了一年,此刻卻於剎那間怒放開來。依爾娜眼中不覺淌下淚花,那究竟是爲了什麼,她自己也並不清楚,可心裡實在很爲這個悽美的故事打動。其思緒有如海潮般激盪澎湃、不可抑制,那卻是以前都從未嘗有過的。依爾娜見皇帝哭得如此傷心,不自覺走上階去,從袖內摸出絲帕,欲待爲其拭淚。
乾隆在淚眼朦朧之中,似乎看到韋玥妍走上前來,用手帕替他擦去眼痕,指側溫柔地輕輕摩擦着他的臉龐,道:“……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寶額駙……”不正是她臨死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麼?乾隆一把抓住她的手兒,將玥妍拉到懷中,大慟道:“不……不!你教朕怎麼能夠忘記?怎麼能夠忘記……玥妍,不要走好嗎?朕真的不能沒有你啊……”
依爾娜又被對方摟在懷裡,條件反射地掙了一下之後,居然不再動了。依偎着乾隆那寬廣的胸膛,依爾娜將頭輕輕靠在對方堅實的肩膀之上,心中感到一種向所未有的溫暖與踏實。在那一瞬間,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韋玥妍本人。他們兩個已經分離得太久太久了,現在終於又能重聚在一起。
香妃右手一鬆,匕首啪地落在地毯之上。兩隻手猶猶豫豫地伸插出去,甫觸其背,卻猛然牢牢抱緊。內中暖流涌上,眼底不住打轉的淚滴,灑在對方肩頭,暈作一片溼斑。口中喃喃說道:“我……我就是你的玥妍!我不走了,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好麼?”
乾隆使勁點點頭,微笑着合上雙眼,只覺得好香,好愜意……
昨夜一場大雨,將窗外枝梢的花打落了一地。可雨水也孕育了新的生命,你看,那點點翠綠,不正是幸福的嫩芽麼……
蛇足
沈惜玉和沈憐香長得很像,因爲她們是姐妹;乾隆與弘易(姚頎)長得很像,因爲他們是兄弟;那依爾娜呢?
其實,她便是韋玥妍一直提及的小妹韋玥婍,也就是那個乾元教中的小女孩阿婍。
那次,東方夫人與宋奚遙大戰毒桑聖宮。所有之人均爲琴音感應,喪失心智,自相殘殺。唯有年方十歲的韋玥婍心無雜念,沒有貪慾,方得以倖免。可她親眼看見聖宮中的慘狀,卻被嚇得傻了,終日裡不言不笑。
她獨自離開聖宮,被在苗疆的秦右江碰到,帶回教中,認爲義女。秦右江死後,其心智雖開,但又在回部滾落山坡,撞傷腦部,失去記憶。被阿里亞老夫婦救回家去,纔有了後來的故事。
不久之後,乾隆便封依爾娜爲“容妃”,還特地給她於宮中建了一座有回部風光的“寶月樓”,真可謂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羨煞多少宮娥妃嬪。只是容妃直到終老,都未育有一後,故而乾隆仍立懿貴妃之子永琰爲儲君。容妃於乾隆五十三年病故,她的墓碑之上,不知誰人題了“香冢”二字,又有一首銘文,曰: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是耶非耶?化爲蝴蝶。
銘文悽絕,引人遐想,才於後世留下種種美麗的傳說。
陳家洛與姚水衣夫婦子孫滿堂,生活美滿。兩人白頭偕老,無疾而逝。終大清一朝,陳氏始終名屬海寧望族。
曲譜《紫微變》和韋玥妍一同化爲灰燼。乾隆死後,再無人會,終成千古絕唱……
《紫微變》全書完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縱使相逢應不識”,摘自蘇軾《江城子·乙卯年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