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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女手持匕首,由房樑之上飄落下來,照着毫無察覺的弘曆貫頂直刺。
姚頎胸口不知爲何血脈沸騰,想也不想,便自猛衝出去,伸爪將匕首那泛着白光的刀刃牢牢握住。匕首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卻仍將姚頎的掌心割得鮮血淋漓,流個不住!
弘曆一驚之下,大叫“有刺客”,閃身躍出圈子,瞠目注視着兩人。四周侍衛涌上,將兩名不速之客團團圍住。潔女本擬要刺死弘曆這個賤婢之子,可沒料到半路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姚頎所戴的那張面具,獨龍闊疤,滿臉亂須,相貌甚是兇惡。潔女內裡吃了一嚇,面容更顯慘白詭異。她呆了一呆,左掌高揚,重重拍在對方胸口。
潔女功力不甚深厚,然其拼盡全力,也教姚頎一陣大痛。他的右手一鬆,給對方抽回兇器。潔女側目眼見仇人之子躲在侍衛叢中,再也傷他不得。又想起自己平生最爲痛恨也最爲熱愛的人兒,已然死去。如今自己留在世上,孑然一身,還有甚麼生趣?不禁反轉刀刃,嚓地一聲,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膛。口中涌出的血染紅了早已不復紅潤的雙脣,兩片桃花再次貼及面頰,笑着低聲喃喃道:“阿禩,我以爲你是真心愛我……可你……四哥他不要我,我並不在乎,但我要和他在一起……從今往後,他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咱們……咱們再……不……分,分……”
姚頎暗道不好,衝上去要阻止。而母親已然軟軟地倒在地上,臉上帶着幸福的笑,就像那皇帝死時一樣,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再無一分遺憾,安然離開了人世。姚頎曾親手殺了雍正,母親此時的笑容突然與對方死前的笑容重疊在一起,在他心頭引起極大的震動!想到親人走的走,死的死,往後都只有妹妹與己相依爲命,心口一陣絞痛,痛得他渾身亂顫,險些就要暈厥過去。
弘曆驚魂未定,暗撫胸膺。擡眼見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右手之上仍然血流不絕,忙大吼着命人去叫太醫,又轉溫柔地問道:“壯士!適才有蒙壯士捨命相救,小王纔沒遭此婦毒手。不知壯士爲何身在此地,而她又是甚麼人呢?”
一股巨大的孤獨籠罩了姚頎,他強自忍住心痛,竭力不讓眼淚流出,逼緊嗓子說道:“我,我是……先皇的……他的……呵,我父親曾受先皇活命之恩,年前已然亡故。
他曾交代我前來投靠,以報聖恩。可誰知先皇他竟……竟已病故,我……我是扶桑長大的,不懂宮裡的規勸,生怕不讓進來祭拜,這才偷偷潛入此地……她,她是何人?……
我卻不……不知……”他話說到這裡,垂目又見母親笑顏,心裡痛得難當,脣齒打架,額上冷汗不絕淌下。
姚頎戴着面具,表情不易顯現。弘曆只見對方用沒有受傷的左手緊緊抓住胸前衣衫,渾身抖得厲害,不禁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姚頎緩緩擡首,望了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一眼,勉強點了點頭。
太醫已來,給姚頎右手傷口清理上藥,又替他包紮穩妥。弘曆問起對方的名姓,姚頎一陣心痛之下,想到自己所犯弒父之罪,莫高於此,不由脫口說道:“草民姓高,雙字式非!”
弘曆笑道:“好一個高式非!我見你忠誠厚道,身手不弱,既然令先翁要你投靠朝廷,不知願否留下幫小王作事?”
姚頎面對這位風度翩翩的寶親王,有種說不出的親切,竟然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了。弘曆自己也覺奇怪,爲何與之初次見面,對他便已如此信任?他見對方同意,又道:
“高式非,現驍騎營漢軍營內,缺一校官之職,你就補此空缺吧。”
“是!”
從此往後,姚頎化名高式非,留駐京中爲官。他將母親屍身偷回,悄悄安葬好後,將妹妹暫託與人。自己南下海寧,去找那陳夫人徐燦。陳元龍自雍正換子之後,怕他會對自己有所猜忌,遂而上表要到老家海寧爲官。雍正也覺見面尷尬,便即欣然同意,任其來去。現在,其已早乞骸骨,解甲歸田。陳夫人聽姚頎將一切經過敘完,想到過去的恩恩怨怨,頗爲傷心感慨,將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一告之。
姚頎直到此時,方纔肯定自己確係雍正親子。雖然父皇從未喜歡過他,可那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這錯手弒父的陰影,籠在他心田多年,始終揮之不去。
姚頎在塘沽安了個家,讓水衣遠離京城,以防她因爲知道了真相而傷心難過。其雖則勞碌奔走於京津兩地,卻是毫無怨言。對於後來稱帝的乾隆,覺得心有虧欠,分外關心這唯一的兄弟,遂而竭盡所能,爲其效力。姚頎剿滅數個叛匪,立下大功,直升至驍騎營漢軍營正黃旗都統之職。對於同母異父的妹妹,悉心照顧下,又一直都在爲她物色好的歸宿。
那天,姚水衣打破了胤禩最鍾愛的一隻古舊花瓶。那隻花瓶,系姚頎身在扶桑之時所買,乃是慶賀胤禩大壽的禮物。胤禩對它十分喜愛,返回京城那年,卻也一併帶了來中土。如今他人已離開,姚頎雖知其乃自己的皇叔,可也畢竟有多年養育之恩,故對水衣發了一通脾氣。誰想這小妮子任性倔強,一氣之下,居然隻身出走。姚頎自認目今除了哥哥乾隆之外,就只有這一個親人。現在她因爲自己而失蹤,其萬般自責之下,多方尋找,苦於毫無音信。後來收到水衣來信,才知她和陳家洛去了湖北。
乾隆由於擔心紅花會肆虐一事,特封姚頎是爲欽差大臣,要他與趙連誠一道前往杭州,剿滅亂黨。姚頎見妹妹尚未迴轉,就對家裡的田嫂、齊老二說自己收到水衣書信,要去江南找人。故而乾隆那回假冒姚頎,人在姚府門口,田嫂與齊二叔才至以爲其於江南找到了小姐。
姚頎每年都要上盤山天成寺內上香祈願,懺悔罪過,以求心中平靜。因爲在菩薩面前,不欲示以僞假的面目,所以不敢直上萬鬆大剎,生怕被人認出。那日乾隆被狼咬傷,天成寺的和尚,便因此將他認做了“姚大官人”。
聽姚頎將所有的故事說完,乾隆等人如墜雲霧,茫然不知所處。心中又酸又苦,很不好受。水衣多次將兩人弄混,如今細細看來,果然相像得緊。不過兄弟畢竟是兄弟,倘若各在他處遇見,的確不易區分。然兩人同在一地,比較之下,還是小有差別。乾隆養尊處優,身份高貴,臉龐略顯白胖,眉宇帶怒,霸氣難隱;哥哥奔波在外,傷懷舊痛,稍稍黑瘦,面帶哀愁,發間已然可見幾筋白絲。
姚頎說到最後,心痛的舊疾又犯,右手抓住胸衣,緊鎖着眉道:“父親……不,不!是八皇叔……他離開之後,我再也沒聽到過他的下落。直到上回……”話沒說完,突然大哼一聲,撲面朝地,倒了下來。
陳家洛吃了一驚,見其後腦“玉枕穴”及頸基“大椎穴”上,分別插了兩根閃閃發光的銀針。而從一棵松樹之後,轉出一人。布衣長衫,白髮銀鬚,一派出世之姿,竟然便是義父於萬亭!
於萬亭朗聲說道:“家洛,你相信這個奸賊的胡言亂語麼?”
“義父,您怎麼在這裡?您一直都在這裡?”陳家洛歡喜不勝地奔上前去,一把抱住對方。
於萬亭笑着拍拍他的背心,望眼倒在地上的姚頎,將其推開,眼中迸火道:“你,唉……我是循着你沿途留下的紅花標記趕來的,在樹後已聽了好些時候了……家洛,此人與狗皇帝沆瀣一氣,編造出這滑天下之大稽的謊話。老夫與你母親乃是多年故交,也正是你母親陳徐氏將你親自託付給老夫的。你母親的爲人,老夫心裡最爲清楚。此人這般侮辱你先母名節,難道你還任由他胡說下去麼?”他最後一句話語氣嚴厲,其責備的目光,直射入家洛眼底。
陳家洛本就不敢、更不願相信姚頎所說的一切,可待他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之後,畢竟還是不得不信了那麼五六分。然現經於萬亭當頭棒喝,立即便自不作他想。心中暗暗罵道:“陳家洛啊陳家洛,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大笨蛋!!竟然會去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你真是個不孝之子啊!!”
他拳頭緊握,正欲發作,可一眼瞥見撲在姚頎身上的姚水衣時,手上勁力又緩了緩,不禁想道:“可是……可他確是水衣的哥哥啊!又與乾隆長得如此相像……倘若說他們並非兄弟,難道世上真有那般巧事?”其一念及此,心頭不由搖擺不定,不知是該相信心敬之人,還是心儀之人。
於萬亭見義子垂首思忖,眉心忽而緊鎖,忽而舒展,直到他還在猶豫不決,不禁大怒道:“家洛,你這個渾小子!!甚麼時候變得這般婆婆媽媽啦?”擡手一把奪過屬鏤寶劍,劍刃一顫,平平刺向乾隆心窩。
胥山之上,立有吳國大將伍子胥的祠堂。當年的伍子胥,就是被吳王夫差賜以屬鏤劍自刎而亡的。不知如今乃是神靈顯應,還是事有湊巧。於萬亭的屬鏤劍眼看便要將無力反抗的乾隆刺死,忽然山上起了一陣大風,颳得他眼張不得,劍尖一偏,直指對方“紫宮穴”而去。
陳家洛眼角看見義父要殺乾隆,嚇醒過來,不自覺地出手奪劍。他指尖甫觸劍身,耳邊陡地想到義父的怒斥,心裡一個咯噔,瞬時腦中一片空白。他這一空白可不打緊,恰恰又一次無意中達到了無想無相的境界。手指爲劍一帶,與之同使一招“九天玄女劍法”中的“共結連理”。
若讓別派演練,需得二人將劍同時平刺而出,便如連理糾結一般。可對於“九天玄女劍法”只要練就第一層的“亦真亦假”,一人獨使二人的劍招,早已不在話下。此刻陳家洛和於萬亭的一指一劍,內力相異,心意不通。待其再次醒覺,兩股真氣一撞,乒地大響,各自分開。
家洛曾習“明心氣訣”,再加苦練“玄女劍法”,內力早已勝過義父。那屬鏤劍被他從於萬亭掌握震飛,直墜至山谷之下,再找不到。然家洛指力不歇,徑衝乾隆“紫宮穴”上。“紫宮穴”分屬任脈,乃是重穴。而東方夫人《聖蠶秘笈》上的內功心法,頗爲異質。一穴通順,可暢百脈。乾隆只覺前胸一暖,身體彷彿空幻虛冥,沒有半分重量。旋爾渾身發熱,體內真氣剎時又自飛轉起來。他心頭大喜之下,連忙施展本門絕學“心猿易形步”,化作數重人影,遠遠地飄縱開去。
陳家洛只感到面前迷影忽忽,眼花繚亂,轉瞬乾隆便已身在數丈之外,依稀即是那日黑衣老人的身法,不由更對他們的說辭信了三分。於萬亭驚見那皇帝居然能夠行動,以爲家洛並未封其穴道,心中陡生疑惑,掌緣暗暗運力。
便在此時,他的眼前驟然多出一隻手來。於萬亭見那手猛地抓向自己面龐,駭得魂飛魄散,連忙望後一個鐵板橋功,讓了開去。順手拔出佩在腰際的“焦鬼”寶刀,去削對方手指。誰想其不閃不避,指側擦着刀背滑下,終於還是按在了他的臉上。於萬亭感覺到對方手掌上傳來的暖熱,條件反射地後退數步,忽覺面孔一痛,被人抓下了那張人皮面具來!
陳家洛陡見義父竟被撕下面具,真真始料不及。在那張面具之下,露出了另一張面孔。好像似曾相識,可卻一時想不起來。
姚頎拋了拋抓在手上的面具,向於萬亭冷冷笑道:“八叔,多謝你手下留情,沒有取我性命……嘿嘿,人算不如天算,你隱瞞了世人這麼多年,終於還是露出了本來的面目!”陳家洛見姚水衣站在姚頎身後,雙手抓住哥哥衣袖,知道是她給姚頎解了穴。
乾隆聽聞姚頎此言,一愣之下,立即明白。原來,這於萬亭就是當年拋棄了姚頎母子,隻身遠去的八皇叔愛新覺羅·胤禩!他自己不但是個滿人,而且身爲堂堂大清貴族,卻組織了甚麼紅花會,想要“反清復明”。紅花會中的衆多江湖豪傑,倘若知道自己多年辛勞,出生入死,卻是在爲一名滿清皇叔效力,該要作何感想?
這件事滑稽至極,然乾隆心中只覺苦澀難受,笑不出來。陳家洛呆望對方半晌,眼珠一轉,突然問道:“你……你你你就是……你將我義父他老人家藏到哪兒去啦?”
胤禩聞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了許久,都未止歇。姚頎神色冷峻地說道:“哼哼,家洛啊!你這位義父,在上次圍剿之中,施展東瀛忍者的隱遁之術逃脫。我心存疑竇,直追至半山腰裡,與其交手之中,無意發覺他的武功家數與我頗有幾分相似。直到後來揭下他的面具,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於萬亭就是八皇叔,八皇叔便是你的義父於萬亭!!”
“啊……”
姚頎臉上一沉,厲聲道:“八皇叔,當年你拋下我們母子,一走了之。我找你整整找了一十六年……原來你竟易容裝扮,藏身江南,還開創了這紅花邪會,與朝廷爲敵。
家洛,你們聽他滿口的興復漢室,驅除韃虜,卻不知其自己本乃滿清皇族,實在……實在……”姚頎說到這裡,眼皮狂跳,右手拳頭不覺捏緊。
陳家洛尚未作答,卻聽胤禩苦苦笑道:“我沒有錯!我沒有錯!!這個皇位,本來就該是我的,卻……卻被雍正用卑鄙的手段奪去了。哼,這倒也罷了,可他繼位之後,卻還如此迫害於我,難道他就曾念及過兄弟之情嗎?
“是!在扶桑的日子,我看着你的樣子,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你是我的王牌!
我要你與你的父親爲敵,我要你親手殺掉自己的父親!嘿嘿嘿嘿……”
“你說甚麼?!”姚頎握拳的右手,指甲深深嵌入肉裡,痛得他渾身發抖。
胤禩像似一個勝利者般輕蔑地望着他,繼續說道:“可皇位我終究是拿不到手了,還給這小子白做了十幾年的太平皇帝……”他一指乾隆,又道,“那日在海寧縣衙之中,我本可以殺他的。只要他這個皇帝一死,清廷必將大亂,哈哈,到時我就能夠聯合各路豪傑,一同揭竿而起,推翻朝廷。哪怕……哪怕以後真做了漢人的皇帝,我也毫不在乎!只要能奪回本屬於我的皇位,怎樣都可以!
“怪只怪……家洛這個沒用的東西,被人挾持爲質,又加黃芸那臭婆娘說什麼‘弘曆逃不出府衙,不要傷害家洛’云云!我那時太自信了,以爲真的萬無一失,纔會沒有當場就下毒手……功虧一簣呀,功虧一簣!!”說着,怨恨地目瞪陳家洛。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縱暴略與羌渾同”,摘自杜甫《三絕句》之三。原詩是杜甫對唐代官兵殘暴行徑的深刻揭露,說他們搶掠姦淫的無恥勾當,與入侵擾亂的吐蕃也沒甚麼兩樣。這裡是說,雍正殘虐冷酷,迫害手足,可謂狠毒至極。然胤禩以暴易暴,騙親子殺害生父,手段之辣,並不下於乃兄。正所謂“成者王侯,敗者寇”,在政治運動中,本就不免流血殺戮,沒有誰對誰錯。成者無需責之,敗者無需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