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姬深歇在了安福宮,牧碧微知道消息後叫呂良關了院門,便自顧自的用了晚膳去休憩,疊翠照常要在外間陪夜,卻被牧碧微打發了走,她覺得這是自己即將失寵的徵兆——固然這幾日牧碧微也不見寵信她,可眼下牧碧微的乳母阿善就要進宮來了,再加上牧碧微方纔已經明着表示出了對於自己念着曲氏的恩德的不滿,疊翠原本心頭的委屈因她這麼個吩咐卻是惴惴起來,左昭儀曲氏在疊翠的心裡自然是個好人,不論牧碧微這會怎麼懷疑曲氏,但疊翠總是覺得曲氏纔是真正的大家風範。
可華羅殿卻不是她能夠巴結上的,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對於疊翠來說,當初能夠得了曲氏的准許,與葛諾一起進冀闕宮伺候彼此照應已經是運氣很好了,再說當時去求左昭儀時她也不是沒有委婉的表達過想伺候曲氏的心思,但曲氏還是把她分到了冀闕宮,可見昭陽宮裡不缺人,至少不缺他們這麼兩個人。
如今不但在牧碧微的手下,這牧氏還是個狠角色,曲氏再可愛,究竟自己的安危重要些,這麼一想,早先受的委屈也顧不上計較了,疊翠恨恨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琢磨着如何在阿善進宮後儘量的保住地位,這一夜翻來覆去竟是怎麼也睡不好。
翌日起來去服侍牧碧微,牧碧微從銅鏡裡看到她眼下兩抹烏青,不覺道:“你這是存了什麼心事,年紀輕輕的就睡不好?”
疊翠忍氣道:“想是昨兒受了些冷,晚上就覺得頭疼。”
“既然如此,今兒就叫挽衣陪我過去宣室殿罷。”牧碧微不太在意的說道。
疊翠心道果然如此,這會就要挽衣不要我了,若等阿善進了宮來這風荷院裡可還有我站的地方麼?牧氏這般的難伺候,離了這樣的主子倒也無妨,只是她進宮來才幾天,就先得罪了那許多人,自己這會還在風荷院,貴人們的矛頭還只對準了她,若是離了這兒不定有誰暫時欺負不了牧氏先來對付自己呢,再說牧氏這性情,看着也不像是那等容人隨意離開的主兒,便趕緊道:“只是晚上疼了一會,這會已經大好了,斷然耽誤不了伺候青衣的事兒。”
牧碧微漫不經心道:“真的好了?但你眼下這樣子不成,一會多撲些粉補一補罷,若是好呢,那還是你去。”
“是!”疊翠這會自然不敢怠慢,又聽牧碧微吩咐:“今兒與我梳個雙螺髻就成,另外脂粉不必多上,倒是拿那鉛粉來淡抹一層。”
疊翠跟着早先宮裡的老嬤嬤學過梳髻,這妝容自然也是學過一二的,聽了牧碧微的話便勸說道:“青衣正當青春,這氣色自然是很好的,原本無需脂粉也一樣清麗動人,只是不用胭脂,單撲一層鉛粉,卻顯得過於蒼白了。”
“你懂什麼?今兒就是要去扮柔弱的。”牧碧微冷笑了一聲道,“昨兒在平樂宮吃了那樣的大虧,偏趕着姜順華有了身子,那何氏是個伶俐的,這關頭定然不肯出頭,正好可以給歐陽氏些顏色看一看,她以爲她是昭訓就可以隨便把我往泥裡踩了嗎?!”
疊翠昨兒回來就在風荷院裡沒出去過,竟還不知道姜順華懷了身子的事情,不免嚇了一跳,失聲叫道:“姜順華有了身子!”
“你這樣擔心做什麼?”牧碧微見她神色張皇,皺眉斥道,“姜順華好歹也是伺候過陛下兩年的人了,如今有了身子再不奇怪。”說到這裡,牧碧微勾了勾脣角道,“說起來她還是在祈年殿上面暈了過去,孫貴嬪親自召了太醫診治才發現的呢!”
疊翠聽了這話心裡越發的不穩,心道原來如此,難道昨兒笑人說姜氏發現桃萼身後的酒壺有問題特特要告訴了牧碧微,她當時心裡就想姜氏平素裡就是個不愛惹事的,怎麼忽然會對牧碧微這樣好心?若非牧家統共只有牧碧微一個女郎,而早先高太后下懿旨頭一次採選的時候,牧碧微正因爲外祖母的喪期未能入宮,徐氏因爲是續絃,閔氏的母親去了,她當然也要有所表示,所以這兩次的採選牧家壓根就沒參與,她簡直要懷疑姜氏的舊主就是牧家了。
卻原來是因爲姜順華有了身子,也難怪對這些東西如此的忌諱。
疊翠這樣神思不屬自然瞞不過牧碧微去,牧碧微眸光冷了一冷,但轉念一想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吩咐:“釵環也挑些簡素的,另外那邊晾的帕子拿過來,注意不要碰到了帕子中間。”
疊翠一一依言做了,拿帕子時不免咦了一聲道:“這帕子怎的……”
“只有繡了花之外的地方纔浸了薑汁,那邊不有香爐,將我外裳薰了,一會哪裡聞得清楚?”牧碧微道。
她這麼說了,今兒要做什麼疊翠心裡也多半有了數,心道歐陽昭訓昨兒才被姜順華告了一狀,而姜順華固然位份不及歐陽昭訓,如今寵愛也稀少了,到底是這宮裡頭頭一個有了身子的人,再加上牧碧微這會正得姬深之意呢,這一回歐陽昭訓怕是要吃回苦頭了。
牧碧微收拾停當了,便帶着堅稱自己無事的疊翠去往宣室殿,到了殿前,便覺得宮人態度固然還算尊敬,到底帶了些試探,直到進了裡面偏殿,顧長福迎了出來,卻是態度如常,笑着讓人端了茶水進來,解釋道:“陛下還沒回殿。”
“是我來的早了,倒勞顧公公特特過來說這一聲。”牧碧微含了笑起身招呼。
顧長福等奉茶的小內侍退了下去,才輕笑着道:“哪裡說什麼勞動?馮監、方賢人都是極有才幹的人,我不過一個小小奚僕,陛下沒什麼差遣也是清閒的很。”
這話似乎隨意而言,卻透露出了他在宣事殿雖然算是有品級的內侍了,卻沒什麼實權,牧碧微心領神會,含笑道:“顧公公這是給我面子才這麼說呢,若公公當真清閒,早先去接我的怎就不是旁人了?”
顧長福微微一笑:“因姜順華有孕,昨兒孫貴嬪召了宮裡人一起向陛下道賀,陛下因此在祈年殿喝多了,方纔阮大監才遣了人過來取陛下更換的衣物,怕是要過會聖駕才能夠迴轉。”
牧碧微這幾日也未曾見姬深處理什麼政事,心道姬深既然在祈年殿裡更了衣,又跑回宣室殿做什麼?莫非是爲了自己嗎?是了,自己這個新寵如今還正新着呢,他惦記也是正常,這也是件好事,便開始盤算着一會覷了姬深的臉色要怎麼告狀纔好。
就聽顧長福忽然含了笑道:“青衣昨兒提到了家中乳母阿善進宮之事?”
聞言牧碧微頓時警覺起來,揮手叫疊翠退到了外面,這才從袖子裡遞了荷包過去,悄悄問道:“顧公公可是有什麼話提點我?”
“哪裡敢當提點二字?不過是聽到了些閒話。”顧長福因方纔兩人間的試探,對於牧碧微的迴應滿意,這會便也不推辭,徑自收了,這才解釋道,“昨兒陛下將此事交與了阮大監,只是青衣也曉得阮大監每日裡需要跟隨陛下左右,自然是又往下派,便交與了馮監,我也是昨兒晚上去馮監那邊辦些事兒聽到人嚼了幾句舌根,道是方賢人對此事頗爲不滿,知道後還使人跑了一回甘泉宮呢!”
牧碧微聞言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高太后的爲人她並不清楚,然而如今自己每日裡喝的避子湯可都是她那邊出來的,若是當真惹惱了她,除了鴆毒這天下能夠害人的東西多着呢,自己這會雖然得寵,卻也沒到了孫貴嬪的那個地步,叫姬深寧願頂撞母后也要護着她!
這樣想着不免就要將心裡的計劃改一改,雖然覺得就這麼忍了實在受不住,可阿善進宮之事比較重要,那歐陽氏反正就在宮裡頭,自己已經去過了一回德陽宮,將來走着瞧罷,無非通過了姬深可以明面上叫歐陽氏沒臉,自己私下裡動手呢那就是叫歐陽氏暗中吃虧罷了。
“方賢人這卻是誤會我了,我雖然份例視同賢人,可到底只是一個青衣,再說內司這些事兒,還是太后親自交與了賢人的,我進宮來,只爲了伺候陛下,旁的事情卻是不敢也不想插手的,而阿善不過是我從前的乳母,因惦記着她做糕點的手藝,與陛下閒話的時候說了起來罷。”牧碧微思定,便作出了悽然之色嘆道,“我原本也曉得自己進宮不比旁人,旁的人好歹也有陪嫁,我卻是沒有那樣的資格的,只是這恩典乃是陛下所賜,那會陛下又在興頭上,我又怎麼敢勸說呢?”
顧長福露出了了然之色,點頭道:“方賢人乃是太后一手教導出來的,爲人最是爽直,許是聽傳話的人說差了,這才誤會了青衣,照我說呢,青衣也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宮闈不同外面,就是外面大家子買進內院的人也要挑了再挑的,方賢人這麼做也是爲了謹慎起見,青衣也不要多想,我也只是偶然聽見告訴青衣一聲,免得青衣不知內中緣由有所誤會。”
這番話固然只是做態,但意在撇清自己,顧長福是一定要說的,牧碧微這會也冷靜了一些,點一點頭道:“我曉得顧公公一片苦心,來日必報!”
“青衣是個有福的,我可是等着沾青衣的福氣。”顧長福笑了一笑。
兩人才說了一個段落,外頭疊翠忽然跨了進來,見兩人都露出詢問之色,垂手道:“好像是廣陵王過來了。”
廣陵王姬熙乃是高太后與先帝睿宗的次子,他比姬深年長六歲,因此睿宗去世前就已經成婚,王妃是左昭儀曲氏的嫡親三姊,已有嫡女並嫡子,據說大麴氏性情溫柔和善,與廣陵王琴瑟和諧,因姬深登基之後耽於享樂,使得朝野不滿不說,廣陵王也有些看不過眼,對弟弟多有勸諫,姬深因此對他有些厭煩,廣陵王察覺後,進宮的次數便也少了,就是進了宮也多半是往高太后那邊去,到宣室殿卻是無事不來。
如今聽說他來了,就是顧長福也有些驚訝:“我們出去看看。”
宣室殿這邊伺候的,品級最高是阮文儀,爲正二品大監,按理說下面既然是馮監,如今阮文儀正在安福宮伴駕,那麼廣陵王來了該馮監出面纔是,只是這馮監一直掌着內司,並非姬深的近身侍者,所以宣室殿這邊除了阮文儀外,伺候的人裡品級最高的也不過是奚僕、青衣這一階——這也是爲了宮人們仗欺人,行爲跋扈,因此除了君上的貼身內侍可以給予大監之位,便於君上垂問與掌控外,旁的近侍反而品級都不高。
原本的蕭青衣與宋青衣都已經被趕走,這會宣室殿裡伺候的唯一的女官就是牧碧微,與顧長福同級,廣陵王來了,顧長福一個人去迎倒也無妨,但他既然叫上了自己,牧碧微卻也不好推辭,只是她性情多疑,這會不免心下暗暗懷疑顧長福可是曉得廣陵王來了有什麼難事,這才一定要自己同去?
兩人出了偏殿,果然見殿廊那邊一行人走了過來,爲首的乃是一個引路的小內侍,後面一人紫袍緩帶,容貌俊雅溫潤,整個人氣度猶如暖玉,望而生溫,牧碧微猜測應該就是廣陵王姬熙了,倒是人如其名,望之猶如熙風拂面。
她又想到進宮那日替自己解圍的高陽王姬照,亦是溫和心善的人,說起來高祖皇帝當時將姬深帶在了自己身邊撫養,未免沒有覺得他在睿宗與高太后身邊不及自己親自教導來的好的緣故,可如今看來,睿宗嫡長子安平王不知如何,但這廣陵王與高陽王看着都是很有皇家氣度、又無跋扈之氣的。
顧長福是見過廣陵王許多次的,趕緊迎了上去行禮:“大王可是來尋陛下的?”
姬熙點一點頭,他聲音亦很溫和,道:“陛下可是還未起?”
顧長福不動聲色的瞥了眼那小內侍,方含笑道:“回大王的話,陛下昨兒歇在了安福殿孫貴嬪處,因是臨時起意,方纔阮大監才使了人過來取了陛下的衣袍,想是過會才能夠過來,還請大王移步殿內奉茶,奴婢這便使人去告訴陛下。”
“本王的事情並不急,略等一等也是使得的。”姬熙搖了搖頭道,“既然聖駕過會便到,又何必特特催促?”
顧長福忙又請了他進殿,牧碧微不諳廣陵王喜好,自然在顧長福身後亦步亦趨,她入宮日子短,身份又特別,因此如今還沒有青衣的服飾,姬熙見了,心下奇怪,但因牧碧微乃是女子,他到底不好多問,瞥了她一眼,便隨着顧長福之引進了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