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魏到時下,都極重出身,就是牧家在前魏時就有着四代守三關、丹心照史卷之稱,徐家肯把嫡女嫁給他做續絃,一是徐氏之母中意牧家子嗣單薄,沒有妯娌的糾紛,且當時的嫡長子與嫡次女都年幼,未必養不熟,二是因爲沈太君同樣出身名門望族,且素有賢名,三卻是因爲徐家當年支持濟渠王,在整個睿宗一朝都處於被打壓之中,而牧齊少年時嘗伴駕睿宗,爲睿宗近臣,希望以此向當時還在世的睿宗表態。
若牧齊沒有曾祖父那一輩的忠烈名聲在前,徐家就是想別的辦法重獲睿宗信任,也斷然不肯以嫡女下降,以折了家聲的。
臣子尚且如此,姬深貴爲天子,他的元后,就算不從鄴都如今最盛的曲家挑,至少也要沈、徐這一等門庭嫡系嫡女方纔可以,再低一點,那最多也只能就妃位了。
如牧碧微這樣雖然出身官宦之家,但牧家門庭凋敝、外家閔氏又只是尋常官家之女,若是換到高祖、睿宗一朝,充其量也不過做到三夫人,連左右昭儀都未必有資格!
這會聽到姬深居然爲了孫貴嬪與高太后爭執,即使未能如願竟也冊了她貴嬪之位,饒是牧碧微心思深沉也不禁一愣,道:“孫貴嬪定然極美?”
“奴婢在冀闕伺候,早先進宮的時候固然不認識字,但到了方賢人手下,賢人請了宮中女書教導過些簡單的,記得女書說古時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奴婢頭一回見到孫貴嬪,覺着說的就是她了。”疊翠嘆了口氣,似嫉妒又似惆悵,她在冀闕伺候了數年,也只是尋常宮女,自覺也不是不夠伶俐,到底還是敗在了容貌平平上面,這麼想着,她偷眼覷着牧碧微如畫眉目,再看她端坐時也是風前弱柳的姿態,縱然同爲女子,也不能不感嘆牧碧微的確有才進宮就飛揚跋扈的本錢,疊崔心中實在懊惱得緊,只是相貌乃是天生,便是恨極了也沒法子。
牧碧微眯起眼,如此說來,姬深這重色輕德的名聲,倒也不僅僅是兩年宮裡正式冊了三十餘人的緣故,與他不顧體統堅持要冊一個美貌卻出身卑微的女子爲後也是大有關係,自古以來,史書記載的美人並不少,但說到傾國之色到底也是罕見的,只奈何這孫氏的身份委實太低了點兒,就算遇見了姬深這等重色之君,也拗不過高太后與滿朝文武。
她想起昨日進宮時在宮道旁等候左昭儀與孫貴嬪的儀駕經過前,遠遠看到兩人儀仗並行,那時候就覺得若非兩人關係極好,左昭儀特特叫了孫貴嬪與自己比肩,那就是孫貴嬪故意逾越了。
如今看來多半是孫貴嬪仗着姬深寵愛,竟反壓了左昭儀一頭。
想到這裡牧碧微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妙,這孫貴嬪身份卑微,孃家人甚至已成餓殍,就是姬深想替她擡舉都沒地兒去擡舉,在這宮裡敢於藐視望族出身的左昭儀,無非是因爲姬深寵愛於她。也就是說她一身尊榮皆系在了姬深身上,如今固然驕行衆人,可一旦失寵,下場亦是極爲可悲,因此孫氏對於姬深之寵定然是格外敏感,先前何氏因爲是採選進宮,正經的妃嬪,看那何氏也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孫貴嬪不能不容着何氏一步步晉爲容華也就罷了——自己如今卻只是五品青衣,侍奉着姬深名不正言不順的……
她兩道彎眉不由微微蹙起……
疊翠見她聽了孫貴嬪的美貌後露出憂慮之色,多半也猜到了爲何,心下頓時有些幸災樂禍,只是懼怕牧碧微的手段,不敢公然的露了出來,只是試探道:“陪青衣說了這會話,時候也近午了,青衣午膳用些什麼?昨兒晚上阮大監就將賞賜送了過來的,內中頗多新鮮的蔬米。”
“隨意一些便是。”牧碧微正自頭疼,隨口道,“你既然要預備午膳,那就先下去吧。”
疊翠如釋重負,趕緊溜了出去。
只剩牧碧微獨自在內室,她想到孫貴嬪的盛寵並自己如今尷尬的處境,心頭當真是說不出的煩惱——原本以爲豁出了自己這輩子進宮,好歹換了父親與長兄出去,結果左右丞相中間橫插了一手,如今把自己賠進了宮中,連個良人的位份都沒換到,牧齊與牧碧川卻還在牢獄之中不得釋放!
她心中焦躁便有些坐不住,此刻內室也無人,不覺起身在室中來回踱了數步,猛然醒悟過來,咬牙切齒的痛罵道:“徐氏這個賤.人!”
——牧齊與牧碧川雖然早已被拘到鄴都牢獄,但昨日在綺蘭殿上聽姬深在左右丞相未到前痛斥,分明是他早就想將他們交與何容華處置,卻被左右丞相攔阻了下來!
對於這兩個一心爲國、又悍不畏死的丞相,姬深固然在綺蘭殿上當着妃嬪宮人的面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然而迫於睿宗的遺命、太后的壓力並朝政上的倚重,分明也是處處退讓的,否則自己何以落到如今這樣進退不能又尷尬不已的地步?
也就是說,即使自己不進宮,有左右丞相在,牧齊與牧碧川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朝議!
牧家等於是白白把自己這個三代以來唯一的嫡女賠進宮來了!一起賠出來的還有四代守三關、滿門戰死雪藍關前的忠烈清正的家聲!
牧碧微思來想去,覺得這麼做的除了徐氏別無他人,想到先前自己臨登宮車前徐氏還不忘記在人前扮她的賢德良善,牧碧微便有一種吐血的衝動!
她兩歲時生母閔氏病重不治,閔氏因幼年在自己祖母那裡聽多了後院的陰私勾當,惟恐自己的子女在繼母手裡吃了虧,所以臨終前拖着最後一口氣,將牧碧川並牧碧微的近身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迫着沈太君也同意不插手才帶着遺憾閉眼。
牧碧微的乳母阿善,是閔氏陪嫁,對閔氏極爲忠誠,一向將徐氏視作了洪水猛獸,這樣的態度對牧碧微兄妹影響極大,自徐氏過門,又隔年誕了牧家嫡次子碧城後,牧家後院情勢便十分的微妙。
尤其當年牧碧川才束髮的年紀,牧齊便寫信着他往雪藍關歷練,那會牧碧微與阿善俱是堅決反對——北樑建立到這會也才三十餘年,前魏亡後戰亂數十年,至今方緩了口氣,尚且無力奪回先前被柔然佔去的土地,反而一個不小心還要叫柔然騷擾偷襲了去,如這回牧家父子齊齊下獄就是個例子。因此駐守雪藍關實在是個苦差,做好了也不過是無過,略有差池就是失土重罪,對於雪藍關守將的位置本朝武將一向都是躲着走的。
何況牧家本就人丁單薄,牧碧川更是身爲嫡長之子,就是照着沈太君的意思,也很該留在鄴都好好經營人脈,爲將來振作牧家做準備。
然而牧齊當時態度極爲堅決,甚至說出了牧碧川既爲嫡長子,便該繼承牧家先祖之志,如何可以爲鄴都繁華所迷、且用牧碧城可以代替牧碧川盡孝沈太君膝下駁斥了牧碧微的反對意見——因此牧碧微與阿善皆認爲此事與徐氏斷然脫不了關係,牧碧川離開鄴都後,兩人之間的關係急劇惡化,也就在外人跟前遮上一遮,私下裡當真是水火不容……
原本牧碧微雖然在十四歲時喪了外祖母,不但誤了兩次採選,也耽誤了自己的婚事,但究竟是外家之喪,先將夫家定了下來也是常理,沈太君提了幾回,卻都被徐氏以各種理由攔阻下來,若不然這一回牧家出事,牧碧微倘若結下了一門得力的親事,既然左右丞相已經出面,那沒過門的姻親未必會袖手旁觀——牧碧微越想越是惱火,深恨自己當初關心則亂,又因閔如蓋夫婦先後去世,四個舅父皆是碌碌之輩,靠着閔如蓋也不過承蔭了些低階散官,壓根就探不到牧齊與牧碧川的具體消息,只聽了徐氏在沈太君面前一再哭泣彷彿手腳晚了片刻這父子兩個就要死在牢獄裡一樣……
牧碧微猛然站住了腳步,輕聲咬牙:“賤.人!咱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