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淤散到底是宮中秘製,又是選用上乘藥材所制,比挽袂從方賢人處要來的給尋常宮人用的藥膏效果勝出許多,翌日起來牧碧微攬鏡自照,便見額上青紫俱褪,只餘一抹紅痕,望之如敷過胭脂,若不湊近細看卻是瞧不出受過傷的模樣,阿善帶着挽袂進來替她梳妝,見狀不由道:“這樣子梳個迴心髻便可遮住了。”
牧碧微因而命挽袂上前梳髻,阿善翻了翻妝奩,尋出一支石榴花玉簪並一對鎏金喜福迎春手釧來,待髻成服侍着牧碧微戴了,挽袂調勻脂粉,輕手輕腳的爲她施了一個飛霞妝,妝畢請阿善掌眼,阿善端詳了片刻,卻拿帕子將胭脂略擦了些去,惟留一層淡之又淡的緋意,牧碧微本就是望之頓覺嬌弱的佳人,若脂粉過濃立覺不真,若鉛粉過多卻又顯出病態來,安福宮這會正喜慶着,自然是不妥的。
阿善這麼一擦,倒是恰好。接着三人在衣箱裡挑挑揀揀,商議了半晌,最後定了厚緞紺青對襟灑繡瑩白纏枝葡萄外袍,內束櫻草黃留仙裙,上着丹色交領襦衫,因紺青色沉重,披風便擇了黛底下緣略繡幾朵梅花的那一件。
如此梳洗更衣,到了前廳,挽衣和葛諾已將早膳擺上,用過之後,見幾人並未退下,而是垂手在旁等待吩咐,牧碧微想了一想,到底還是點了挽袂:“去祈年殿。”
長信、安福、昆德三宮,是前魏時候三夫人所居,本朝沿用魏制,孫氏當初受冊貴嬪,因而賜居祈年殿,太后同意此位,未免沒有看中了安福宮之宮名,以告誡孫氏“安分是福”之意。
只是進得安福宮來,但見處處風景靈秀,且如今因賀孫氏有孕,許多堆瓊砌玉的枝頭都掛上了巧手宮女精心扎出的宮花來,五顏六色,沿着到祈年殿的宮道兩旁更是花團錦簇,雖無甘泉宮那樣得溫泉暗中庇護,使四時花卉冬日迎雪怒放,卻生生以絹帛堆出了滿宮的富貴繁華——孫氏到底沒理會太后的警告。
孫氏雖然如此招搖,牧碧微的求見卻未曾受阻,只是踩着寸厚幾沒赤足的錦繡織毯繞過鎏金嵌珠琉璃屏風進入內殿後,卻並不見姬深的影子,明堂之上只有數名宮人抄手而立,見牧碧微神色疑惑,引她進來的宮人便笑道:“青衣稍安勿躁,娘娘如今身子重,起的自然遲一些,過會便就過來了。”
牧碧微抿嘴一笑:“卻是我思慮不周打擾了娘娘。”
許是因爲姬深這幾日都在祈年殿的緣故,孫氏又是盛寵慣了的,這宮人的態度略有些倨傲,聽了牧碧微這話淡淡一笑道:“貴嬪娘娘一向寬厚大度,自不會與青衣計較什麼。”
牧碧微知孫氏如今炙手可熱,自然不會在這宮人跟前露出不滿之色,但見她如此,也不多再多言,殿中一時靜了下來。
那宮人不想牧碧微碰了個軟釘子就不言語了,心下微惱,只是她縱然是孫氏殿裡伺候的,卻並非得寵的近侍,也知道牧碧微乃是姬深的新寵,雖然孫氏懷孕將姬深這幾日都拉在了安福宮,可接下來孫氏生產前的幾個月還不好說,見牧碧微作沉默恭候之態,也尋不出什麼理由與她過不去。
如此靜靜的等了半柱香光景,才聽見後殿傳來珠簾相擊之聲,中間夾雜了環佩叮噹,一縷幽香隱隱傳來。
那宮人一喜,下意識提醒道:“娘娘過來了!”
牧碧微本就站得端正,聞聽此聲,便與那宮人一起欠身行下禮去,她低了頭作謙恭之態,只聽腳步聲由遠及近,那縷幽香也越發的馥郁,中間卻無人聲,一直到了孫氏入座畢,環佩聲停歇,方有一個她聽過的女子聲音帶了一絲傲慢之意道:“娘娘着你們平身!”
與那宮人一起謝了,牧碧微站直了身子,偷眼向殿上一望——卻見殿上一片花枝招展的韶齡綵衣宮女裡,被簇擁在中間的華服女子灼灼若日,風華絕世!
自入宮以來,牧碧微不時聽人提起姬深盛寵兩年的孫貴嬪有傾國之色,她也是自小被誇獎姿容出衆、自恃美貌過來的,因見了何氏、姜氏等與自己各有千秋的佳人後才漸漸斂了這份自許之心,那會便已經曉得孫氏的容貌定然是在自己之上,只是到了如今親眼目睹,方知孫氏之容,的的確確,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個字!
孫氏一身石榴紅織金瑞錦宮裝,鬆鬆的綰了個傾髻,斜插兩支渾圓赤金嵌明珠簪子,淡掃娥眉,面不施粉,就那麼悠然端坐,她身畔近侍十餘人,皆綵衣紋飾、珠翠滿頭,不乏盛妝之人,這些宮人近侍無一姿色平庸,最差的兩個也稱得上清秀嫋娜,然而牧碧微這樣飛眼一瞄,卻覺得那些同樣正當韶華、裝扮極盡用心的侍者皆被孫氏映襯成了庸脂俗粉……牡丹,開於芳菲四月,爲百花之季,卻依舊色壓羣芳、豔欺桃李,真正的傾城國色,愈是羣芳爭豔,愈見其色之妍,這樣的想法,不期然的涌上牧碧微心頭。
“牧青衣?”座上傳來孫氏帶着一絲慵懶的聲音,柔媚入骨,牧碧微心頭一嘆,她如今算是知道孫氏憑什麼敢這樣張揚了,如此風華,偏遇着了姬深那朝野皆知重色輕德的君上,換做了自己又怎麼可能甘心做低伏小?上天賜了孫氏這樣一副好容貌,若還要學着姜氏的步步謹慎小心,也實在是糟蹋了天賜之福了!
牧碧微恭敬的復一禮,從容道:“冀闕青衣牧氏恭祝貴嬪娘娘萬福金安!”
“你也是伺候陛下之人,在本宮這兒無需拘禮。”想是因爲有了身子、姬深還連着幾日不回冀闕的緣故,孫氏心情頗好,雖然語氣漫不經心,但也算得上態度和藹,吩咐道,“宛英去搬個繡凳來請青衣坐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個綵衣宮女應了一聲,牧碧微忙道:“承蒙娘娘厚愛,但奴婢愧不敢當,然娘娘貴爲貴嬪,奴婢不過是區區青衣,這殿上哪有奴婢坐的地方呢?”又道,“入宮以來就聽聞娘娘國色傾城,只是奴婢身份卑微,不敢打擾,如今得見娘娘芳顏,實在猶如九天之上的神妃仙子,奴婢越發慚愧的沒處容身了,這會站着怕還要好些,不然,奴婢可是連手往哪裡放都不曉得了。”
她這番話說的孫氏不由展顏,對左右道:“怨不得陛下前幾日愛得不行,牧青衣果真是個伶俐人!”
便聽方纔叫起的女子笑道:“娘娘說的可不是麼?陛下可是不止一次在娘娘跟前誇讚牧青衣懂事伶俐、善察人意呢!”她話裡話外的壓了牧碧微一頭,牧碧微也知這是應有之事,並不生氣,反而盈盈一笑,作出羞怯之態道:“奴婢不過是盡服侍之份,哪裡敢當陛下稱讚呢?”
“你今兒過來可是尋陛下的?只是不巧,昨兒陛下召幸的是本宮這裡的小何美人,如今還在暮雨閣那邊未曾過來。”孫氏笑了一笑,又斂了容色淡淡的說道。
牧碧微聞言又是一禮,笑道:“回娘娘的話,奴婢今兒卻是壯着膽子來給娘娘道喜的。”
“哦?”孫氏聽她否認是來尋姬深,也不意外,只是笑了笑,“你倒是有心了。”
孫氏固然輕描淡寫,方纔叫起的女子卻是不冷不熱的道:“娘娘懷孕之事是數日前就傳遍六宮的,不想方賢人治宮如此嚴明,青衣竟然到現在才知道,又或者青衣進宮日子短,與宮裡頭的人還不熟悉的緣故?”不等牧碧微接口,這女子斜睨了眼附近幾人,似笑非笑的道,“只是,青衣這樣消息不靈通,如今這麼一來,咱們宮裡還當你是數日見不到陛下心裡惦記着,沒的拿了咱們娘娘並小殿下當幌子呢!”
這女子說話刻薄,孫氏也只是淡淡笑着冷眼旁觀,牧碧微哪裡不知這番話也是孫氏的意思,這也不奇怪,自己今兒過來的真正目的任誰都清楚,孫氏雖然懷了孕,卻因爲與高太后不和,反而越發的擔心,自然越發要緊緊的抓住了姬深,她雖然不能侍寢,藉着安福宮裡幾個位份不高、依附於她的妃嬪如小何美人也將姬深留了這幾日,漫說這一年來與孫氏爭寵爭的最厲害的何氏,就是冀闕宮都沒回,何氏與孫氏沒遇見姬深之前就交好的唐氏那是差不多公然撕破了臉的,如今孫氏又有了身子,就算不忿孫氏有了身子還要把姬深拘在安福宮裡,也最多在定興殿上私下罵着,卻是不敢到祈年殿來,一則恐被孫氏挾身孕公然侮辱掃了面子,二則卻擔心搶人不成反而被栽個衝撞之罪,成了歐陽氏第二。
何氏都沒動,其他妃嬪都畏懼孫氏一向的盛寵,並不敢來打擾,偏偏這會牧碧微施施然的叩宮門求見,孫氏若是不給她些顏色瞧瞧那也枉爲寵妃了。
牧碧微抿了抿嘴,欠身道:“這位可是居中使?”她記得這女子的聲音,正是自己進宮那日在宮道上告訴顧長福姬深不在冀闕,而在綺蘭殿的人,當時顧長福稱她爲居中使,態度很是恭敬,如今又侍立在孫貴嬪身邊,想來就是祈年殿裡的侍者之首、中使居氏了。
居氏淡淡道:“不錯。”
“回中使的話,奴婢因爲進宮匆忙,並不曾帶什麼體己之物,況且貴嬪娘娘乃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兒,尋常東西又怎麼入得了貴嬪娘娘的眼?”牧碧微依依道,“因此幾日前得知娘娘有孕,奴婢雖然想來給娘娘道喜,卻奈何沒有一份象樣的禮,這纔不敢登門,爲了此事,這幾日奴婢也是輾轉難安,還是昨日被人提醒,想着娘娘寬厚慈仁,定然是看重心意更勝於禮的,這才壯着膽子過來求見。”
這番回答也算是說得過去了,但居中使卻不好打發,似笑非笑的道:“聞說姜順華有孕後,你可是立刻送了一份重禮,怎的到了貴嬪娘娘這裡,反而就要猶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