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從醫院取藥品回來,突然不見了他的蹤影。我急壞了,滿院子找,都說沒看見。住8號樓的胡德平老將軍攔住我,惋惜地說, 我看老韓活不過今年了。小夥子別急,他今天不會有事的。他能去哪裡?你去山上找找看。胡老的話提醒了我,我飛奔着往山上爬,好幾次滑倒在地,肘部和膝蓋摔出了血,疼得我眼冒火星。我跑到南坡的陵園,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坐在一座墓基上,雙臂死死抱住一塊石碑,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捆稻草--他居然臉貼着石碑睡着了,晶亮的涎水把銘文都打溼了一片。我搖醒他,他把右手放在頭頂上,口齒含混地說這是在哪裡,我的腦袋還在嗎?
這是他最後一次上山。誰也弄不清他是怎麼爬上來的,猶如神助一般,他竟然沒有摔傷。回去的時候,於所長派來兩名警衛戰士,我們三人輪流揹着他,好歹才把他護送下山。
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回到家後,我偷偷落了淚。當天傍晚,就和於所長一起把他送進了醫院。從此,他再也沒能回到7號樓。
院方提出讓家屬陪牀,於所長打電話把他的兒子韓軍叫了來。韓軍磨磨蹭蹭來到後,面無表情地在他父親的病牀前踱了一會步。韓天成正在昏睡,並不知道兒子來看他。
1975年底,22歲的韓軍涉嫌捲入一起流氓案,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當時宋燕玲還在“靠邊站”,她把電話打到韓天成在外地的軍部,要他回省城一趟,找人把兒子辦出來。她說,同時捲入那個案子的好幾個有後臺的嫌疑人都溜了,憑什麼光抓韓軍,你作爲堂堂一軍之長,不能袖手旁觀。韓天成卻一聽就火了,說他幹別的我原諒,亂搞女人絕對不可原諒,他是自作自受。兒子天天跟你在一起,你也有責任。話沒說完,就把電話扔了。結果韓軍被判五年徒刑。他們父子之間的芥蒂就是這時形成的。幹休所人人都知道這事。
韓軍把於所長叫到走廊上,有點動情地說:“我爸在戰爭年代作戰勇敢,出生入死,多次負傷,屢立戰功,解放後又致力於我軍現代化建設,兢兢業業,嘔心瀝血,做人正派,不搞腐化,像這樣的高級幹部,實在不多。他把一生都獻給了黨,最後時刻,就得靠黨派人來侍候他,我想我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韓軍一席話,說得於所長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我站在一邊,心想把那段話的後面幾句去掉,就可以作爲一篇簡短的悼詞。韓軍說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看他決絕的樣子,恐怕他永遠不想和他的父親和解了。於所長臉色鐵青,對着空蕩蕩的走廊說:“怎麼啦?你以爲組織上不管嗎?當然要管!不但要管,而且還要管好!”
於所長和我商量,說讓我先頂一陣,他再派人來頂替我,保證不會耽誤我參加考試。我點頭同意。後來於所長到底沒派人來,這樣我就一直陪伴韓天成,直至他生命終結。
其實高幹病房條件不錯,老頭住裡間,我住外間,每天都可以洗熱水澡;醫院還時不時派個護士幫幫我,而且不用做飯,我覺得比在幹休所時還輕鬆。有個叫黃濤的小護士見我有空就捧讀課本,說:“有韓老英雄保佑,小韓你會考上軍校的。”這話說得我心花怒放。望着她姣好的姿容,我的身體竟然不爭氣地躁動起來。我的臉紅了。
在韓天成最後的日子裡,宋燕玲倒是表現出了她寬廣的胸懷。她隔三差五來醫院探望,有時陪丈夫說幾句話,有時啥也不說,就坐在牀頭,握住男人的手,看他休息。這一對沒有摘到愛情果實的革命者,最後時刻煥發出的桑榆之情,算是給他們的往昔歲月做了一點補償。
韓天成斷斷續續對我談了他對後事的要求。他說他過世之後,不要把骨灰盒放進鳳凰山上的紀念堂,存在哪裡沒用,白佔地方,多少多少年後,誰還記得他?要把它葬在家鄉的土地上,找個僻靜處,攏一堆黃土,足矣。和土地在一起,他的靈魂纔會踏實。又說他有個祖先,年輕時在外地做官,告老還鄉後又做起振興家業的夢,其實是害了後代。他從沒做過這樣的夢,只想百年之後把這把老骨頭運回去,他從那裡來,再回那裡去,順理成章。還說他的存款要建一所育英小學。他讓我撿重要的記下來,向組織上彙報。
最後他對我說:“起子,將來你也要這樣做,不管你當多大的官。”
這天我回幹休所取東西,見7號樓換裝了嶄新的鐵門,韓軍和他老婆豔芳正拿着皮尺丈量房間。我明白了,他們是趁老爹還有一口氣,先把房子佔下來,以免被幹休所收走。我看到老頭用來盛放存款折的一個小抽屜也被撬開了,心裡頗不痛快。韓軍扔給我一支菸,說:“我父親從沒爲我着想過,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他自己也承認這點。我給他做了四十多年兒子,得到的報酬就是這棟老房子和這點錢。和別人比比,多嗎?不多。真不多!”
韓軍非要拉我坐下聊聊。客廳裡的破沙發已被弄走,我們只好盤腿坐在水泥地上。韓軍說,是戰爭使父親變得冷酷了。父親最大的悲劇是不會遺忘,戰爭早已結束,他卻仍然沉湎其中,可看看人家,誰還老唸叨過去?眼前的事還忙不過來呢!巴頓有一句話說得好--一個將軍,最好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韓軍又扔給我一支菸,替我點上,說:“小韓,不管怎麼說,我和我母親確實非常感激你,你照顧了他一年多。”
我說:“我和首長都是老韓家的後代,幾百年前一個祖宗,照顧他是份內的事。再說,又是組織安排的,是我的本職工作,不需要感激。”
離開韓軍,我首先想到,老頭建育英小學的願望已不可能實現。向組織上彙報他的遺願時,我擅自做主,把關於遺產一項的處理要求悄悄抹去。
這期間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東窗事發,他和趙冬在一個咖啡館約會時被捉住。其實他們的事領導早有察覺。士兵玩這種遊戲等於玩火,林建明不是不知道,他實在是昏了頭。結果他受到嚴重警告處分,被調出機關大院,派往東部山區的一個守備團繼續站崗放哨,而且他參加全軍統考的資格也被取消。趙冬則因爲有人說情,暫時不作處理,等待年底復員。
林建明來醫院向我告別時神色慘淡。他說他不後悔,他畢竟愛過,他愛趙冬,趙冬也愛他,這就夠了。他們把一段真摯的愛情故事留給軍營,讓後來者咀嚼吧。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他和趙冬不會再有什麼結果了。我送他下樓,在樓梯拐角處,他擁抱了我一下。這種重於泰山的戰友情誼竟使我們有了訣別的感受。
韓天成是在六月下旬的一天深夜走的,走時很安詳,死因是心臟衰竭。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當時外面下着小雨,大家都在睡覺。我最先發現的。我做了個夢,夢見有個黑衣人在往懸崖下面推他,他也不反抗,任由那個黑衣人往下推。我突然就醒了,光腳跑到他牀前伸手一試,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到他微微皺着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緊扣着太陽穴,像一個智者在思考。但我更傾向於認爲,這個姿式像自戕動作。從此,這個畫面長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裡。
醫生費了好大勁才把他的手拿開。
追悼會那天,來了很多人,光小轎車就擺了一大片。一位中將致悼詞時,我負責攙扶宋燕玲。我感覺到了她的顫抖。於所長跑上跑下,衣服都溼透了。這個會開完,緊接着還要開一個,參加這個會的大多數人要留下來,對另一個亡靈進行追悼。被追悼者是住8號樓的軍區原副參謀長胡德平老將軍, 胡老幾天前的夜裡突發大面積心梗,當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