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行軍作戰,不是說有獸性,夠兇狠的軍隊,就戰無不勝了。
從古至今,中原王朝與北方蠻夷之間的戰爭,次數多不勝數。但只要不是王朝末世,或者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導致無力用兵之時,鮮有敗績。
那蠻夷嗜血,兇暴狠厲,正是獸性的彰顯。可爲何中原王朝那些從農夫而來的軍隊,能夠打勝仗,擊敗他們?
不論漢唐,其對手匈奴、突厥,可都是鼎盛時期,而不是衰弱時期。都是硬碰硬的打,戰而勝之。而且如漢時,還多是以少勝多,一漢當五胡說的就是這個。
很顯然,不是兇狠有獸性,就能橫掃天下。
要不然那好勇鬥狠的遊俠兒、江洋大盜,都充入軍中,豈非就天下無敵了?
獸性者雖兇,卻正如那野獸一般,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只能打順風仗,一旦挫折,形勢就急轉直下了。
軍隊需要的不是獸性,而是血性。這其中的區別,一個是人需要壓抑和拋棄的,一個是人必須要擁有的。
除了血性,紀律纔是第一。而要把軍紀練出來,練到令行禁止。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大將如臂使指。
便是面前有一座山塌下來,便是刀山火海,一聲令下,也赴湯蹈火。
而要練出這樣的軍紀,賞罰分明,就擺在第一位。
首先要讓士兵認同。士兵不認同你,你怎麼訓練都是卵蛋。賞罰分明,就是將領讓士兵認同的第一個,也是最基礎的手段。
士兵認同的了將領,纔會毫不猶豫的聽命。其中賞罰分明,恩威並施,就是核心。
如何將賞罰分明和恩威並施完美的表現出來,這就是在於將領個人的風格。古來每一個名將,都有自己的特點,有自己的風格,從吳起、項羽、韓信,乃至於霍去病、衛青、李廣,凡此以降,莫不如是。這就是將領本身的魅力。
但這種魅力,仍然要配合賞罰分明。要不然,也是無根之萍。
做到了令行禁止,基本上精兵的雛形,就出來了。
接下來需要的,就是勝利。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勝利,鑄就軍魂。
而有了軍魂的軍隊,纔是真正的精兵。
不要說什麼思想教育之類的。人是複雜的動物,平素裡教育的再多,口頭上說怎樣怎樣保家衛國,忠君愛國,但真正到了玩命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記得?除非能到了那種邪教的層次,將士兵洗腦成傀儡,否則真正要鑄就精兵,還是要靠打仗,要靠勝利。
榮譽,不是嘴巴說的。不是說有什麼光榮傳統,有什麼保家衛國之類的大義。這對普通的兵卒沒用。當兵的是賣命啊,一顆腦袋掛在腰上,指不定明天就死無全屍,說那些有什麼用?
賞罰分明,不要讓士兵流血又流淚。然後就需要勝利,戰爭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榮譽,是打出來的。
嘴巴說的,只能用來強化榮譽。在有了勝利,鑄就軍魂,打出了榮譽之後,再來思想教育,以之強化。
這纔有戰無不勝的精兵。
所以如獻賊這般流賊,你看他殘暴,練兵都用人命來填。看起來好像非常厲害。但實際上遇到真正的精兵的時候,卵用沒有,同樣一戰而潰。
張獻忠攻下亳州不過兩日,趙昱的大軍就到了。
此前趙昱一番佈置,追索賀錦、劉希堯。這兩個賊首,及其所部近兩萬兵馬,根本沒能走出大別山就被趙昱單槍匹馬追上了。
趙昱在山裡生活了十年,青雲觀的一切所需,乃至於拿山中野獸、險要地方練功,皆取自於山林。
入了山林,趙昱就跟龍入大海沒什麼區別。
賊首兩萬兵馬,人數衆多,怎麼也不可能把蹤跡抹掉。趙昱只按圖索驥,半天功夫,就在山中咬住了這兩萬流賊的尾巴。
趙昱並不急着取那賊首的頭顱,便就像個幽靈一樣,綴在流寇後面周圍,屢屢擊殺,一次數百、上千人。
只把那流寇追趕的如同喪家之犬,惶惶然如驚弓之鳥。
便如此一路追殺,一日之後,流寇奔出山林,而此時,兩個賊首身邊,只剩下不到兩千人馬了。半數被趙昱擊殺,另外一些則潰散了。
結局顯而易見。
有死而已。
單槍匹馬將革左剩下的兩個賊頭打死,趙昱輕裝簡從,直奔潁上。
到了潁上,所部五萬大軍,皆已至矣!
修整一夜,翌日一早,渡過穎水,北上直撲亳州。
...
張獻忠完全沒有料到,一夜之間竟就成了甕中之鱉!
早上剛剛起來,正打算殺個人熱熱手,就有親信左右急匆匆來報:“有明軍五萬,就在城下,圍城水泄不通!”
張獻忠吃了一驚,但並不慌亂。
以他對明軍的瞭解,除非如左良玉這般還算有些能耐的,其他的都是廢物。雖說五萬大軍聽起來不少,與他如今麾下挾裹而來的相比,數量還要多出一籌。
但張獻忠卻不甚在意。
似他這等老賊頭,不知經歷過多少起落。戰敗過,投降過,但只要他還在,只要手下還有三五個人,不須一年半載,就能憑着‘獻賊’的名頭,重新拉起一支隊伍來。
反正見勢不妙就跑唄。
這天底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
張獻忠昏黃的眼睛裡冒出一縷寒光,嘿然一笑:“來呀,備馬。老子去城頭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到老子眼皮子底下來晃盪。”
於是一路到了城頭。
城門樓上,張獻忠着了盔甲披風,倒也像模像樣。麾下一干頭目,幾個義子,皆已到了。
張獻忠望着城下如同一條長城一般,將城池圍困的大軍,眼睛微微一眯,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勞什子官軍看起來有點模樣吶。”
趙昱麾下的大軍,本就自於遼東各軍鎮,較之於中原的地方軍,強了不止一籌。原來要防備韃子,少有南下剿賊的。如今五萬大軍南來,加之趙昱一路練兵,又打了兩仗,那兵勢,較之以往,已然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站在城頭一眼看去,黑壓壓又井然有序。隱約自有煞氣騰騰。
也難怪張獻忠眉頭直皺。
這樣的軍隊,不論左良玉還是其他,交過手的,張獻忠只見過一次——去年入川之時,屢次壞他大計的女將秦良玉麾下的那支白桿兵!
想到這裡,張獻忠心中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秦良玉麾下的白桿兵不過三千,而這城下,兵勢稍差與白桿兵的,卻有五萬!
白桿兵很強,但卻算不得真正的精銳。其緣故就在於,白桿兵是馬家的家丁。秦良玉夫家馬千乘,亡前不過區區一縣土司,雖則有將軍稱號,但實際上,連總兵都不是。
馬家雖在當地有些資糧,算是豪強,但能養出三千白桿兵,已經是極限。養兵,尤其是精兵,所耗太大。
三千白桿兵雖然也算是精銳,但與真正的精銳相比,不論平素飲食待遇、裝備,都遠遠及不上。無他,養不起而已。
但這樣的軍隊,卻能屢屢以少戰多,讓兵馬更多的張獻忠吃癟,可見流賊戰力,實則也就那樣了。
趙昱麾下的五萬大軍,細數起來,大略比白桿兵要差上一籌。但這五萬大軍,畢竟自於遼東,本身素質,要比中原的地方軍強上一大截。加上這段時間飲食、待遇、訓練、賞罰,都跟得上,逐漸也就蛻變了。
但如果這支軍隊以後裝備仍然跟不上的話,其精銳程度,仍然有限。
裝備,對軍隊戰鬥力的增幅非常大。一個壯漢赤手空拳,面對一個拿刀的瘦子,都視死如歸,不一定打的過。
裝備的作用,就在這裡。
眼下趙昱麾下的軍隊,裝備仍然是原本模樣。因爲來的急,而且還是五萬人大換裝,難度太大。除非等到太子登基掌權,國勢漸有好轉,國庫充盈起來了,大略才能大批量的換上更強的裝備。
但對付流賊,眼下的裝備足夠了。
張獻忠心裡發虛,他發現城下的這支軍隊,一則來的出奇,二則模樣不同。那兵勢,讓人有些心驚肉跳。
不禁謂左右道:“哪個知道城下官軍的來歷?”
其麾下文武,譬如汪兆麟、李定國等,見了城下官軍兵勢,也皆面有肅色。
張獻忠麾下,真正掌權的,是他的四個義子。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孫可望。至於出謀劃策的,多是脅迫而來的秀才、舉人之類的。
張獻忠性子殘暴粗疏,本來看不上這些讀書人,帶在身邊,一來嘛裝裝樣子。二來嘛,的確可以出一些餿主意。
由是張獻忠問話,那幾個舉人秀才,不敢當先開口。
只望着另一側的李定國等人。
艾能奇先道:“義父,這支兵馬打的旗子是一個趙字,崇禎老兒手底下,有幾個姓趙的將官?”
“姓趙,而且看起來練兵練的不錯。”李定國隨即斟酌道:“以前沒聽說過。而且義父,這支軍隊來的太突然了,孩兒認爲,應該是從鳳陽方向過來的。”
張獻忠沉吟道:“定國說的不錯。開封有李闖,這支官軍一定不是北邊來的。但南邊鳳陽,是黃得功和王憲,這兩個可不姓趙,湖廣是左良玉的天下,也不姓趙。數萬大軍,從哪兒來的呢?”
正是思忖。
李定國卻神色一驚,不由道:“義父,霍丘那邊的革左,怕是不成了。”
張獻忠登時驚醒過來,腦子一轉,瞪大了眼睛:“這朱家皇帝老兒的軍隊南來,若不剿了革左,豈敢來此?哎呀,大事不好!”
他突然驚叫一聲:“革左若是不成了,我又被堵在這裡,李闖若再被堵在河南,豈不是一起玩完?!”
正當此時,有兵卒呈上來一封書信,乃是以弓箭射到城頭。
張獻忠打開一看,火冒三丈,二話不說,抽出隨身的寶刀,一刀斬了面前兵卒的腦袋,任憑鮮血噴到臉上,猙獰怒道:“官軍小兒,安敢如此欺我!”
“獻賊!”
正當此時,城下軍陣之中策騎走出一人。
趙昱是也。
只見他手提鐵錐,身披盔甲,氣勢儼然,緩行至陣前。聲音滾滾如雷震,彷彿平地裡起了個旱天雷,震得城頭瑟瑟發抖:“識相的快快開城授首。若得半個不字,革左五賊便是你前車之鑑!”
趙昱目力非常,雖則一箭之地,以下觀上,卻也將城門樓上之人看的一清二楚。
一句話落,趙昱又喝道:“一干從賊聽着,誰人砍下獻賊頭顱,乖乖奉上,本將便饒他一命。若是冥頑不靈,城破之時,雞犬不留!”
張獻忠聞聲大怒,鬚髮皆張:“誰人與我把這放屁的賊子拿下!”
李定國二話不說,站起身來,三步走到城牆邊,搭箭開弓,蹦的一聲,箭矢飛射,準頭十足,直奔趙昱喉頭而去。
李定國也是一員戰將,身上有些武藝,射術算不得出衆。
這一箭射來,只是一個表態。休說趙昱,便是隨便一員將領,也不懼這等射術。加之兩軍陣前,一箭之地外,未曾偷襲之能,那箭矢飛射出去,擦着趙昱三尺,歪歪斜斜落在了地上。
如今這天下,不似古時。因火器運用愈發廣泛,使得武藝功夫愈發不能受到重視。古時戰將,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今時將領,則遠遠不及。
“那朝廷鷹犬,貪官污吏!”李定國一箭射出,大喝道:“休得大放厥詞胡言亂語!大王揭竿而起乃是替天行道,爾等這般贓官,與大王作對,便是逆天而行!若是識相的,快快下馬投降,反戈一擊,掀翻了崇禎老兒,好共享富貴!”
趙昱聞言一怔,不禁哈哈大笑,提錐指着城頭:“爾等那般無惡不作的流賊,竟口口聲聲替天行道。那賊子,你不妨摸摸你的良心!”
趙昱目光如電,凌厲異常:“獻賊,瘋狗也,畜生也!所過之處流毒千里,信口雌黃安敢說替天行道?若有那閻羅地獄,獻賊,十八層地獄你怕是要嚐個遍!”
趙昱一番囉嗦,不是奉行古風,而是因爲大軍佈置,尚未完滿。
昨夜急行軍半夜,將校疲倦,還不是開戰的時候。關鍵是趙昱打算將獻賊上下一網打盡,不能放走一個。若是放走了,逃回開封地面,闖賊得了消息,未免情況有變。
這會兒趙昱在城下囉嗦,楊和則正在完善包圍圈。
張獻忠雙目通紅。
他自揭竿以來,還從沒有人如此惡毒咒罵。
瘋狗!?
畜生?!
張獻忠大叫一聲,撲將起來,三兩步奔下城樓,來到側裡城牆上,擡刀砍翻一個流賊,一把扶住城頭大炮,瘋狂叫道:“殺殺殺!!!”
轟隆一聲巨震,張獻忠被震得跌坐在地。
一粒圓滾滾,碗口大小的實心炮彈帶起一溜子火花和硝煙,拖起長長的氣浪尾巴,旋轉着,仿似一顆流星,向趙昱所在大概位置射落!
趙昱雙目瞳孔不禁一縮。但只在那炮彈射出的一瞬間,趙昱就判斷出,炮彈打不倒他。然則趙昱卻策馬往側裡走了一步,猛然間掄起了鐵錐!
只聽得嗤的一聲,金鐵摩挲,火花四射之間。趙昱運勁奧妙,竟運使一口重兵鐵錐,打出了圓潤無比的勁力!
甫一觸及那炮彈,趙昱臂膀上的肌肉便如同海浪一樣滾動、震顫。隱約聽到嗡嗡的聲響!
他一身氣血搬運起來,如長江大河,嘩啦有聲。
那炮彈在八棱錐頭上滴溜溜滾了幾十圈,竟似乎被黏住,而不得脫。
就見趙昱掄起鐵錐,劃了個圈,振臂一抖,嗚的厲鳴,炮彈竟原路回射城頭!
說時遲,那時快,目不暇接,尚未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轟隆一聲,城頭上的大炮直直炸開,鐵片四射,一連竄慘叫登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