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崇禎帝多疑性躁、刻薄寡恩,倒也不算污衊。
崇禎一朝,短短一二十年,內閣宰輔換了一茬又一茬,極是頻繁,許多大臣在他手中都是晚景淒涼。
說他性躁,譬如袁崇煥,喊個口號,五年平遼,就被他委以重用。全然也不曾仔細考察此人能耐怎樣,也不曾細思其策略是否可行。
只想着一下子把事給平了,其他的好像都不重要。
至於多疑,自不必多說。宰輔換的那麼勤快,說明這些人都沒有得到崇禎的信任。
但究其本質,大概也是情勢所迫。
天啓帝死的不明不白,宮裡宮外的勢力糾纏,連皇帝都戰戰兢兢,你說崇禎帝怎能不多疑?
他登基之初,收拾魏忠賢,在文官集團的推波助瀾之下,將東廠、錦衣衛一刀切,砍了自己手足,挖了自己眼睛。當時可能覺得爽快——魏忠賢大奸臣嘛,禍國殃民,死不足惜,東廠錦衣衛是其走狗,殘害忠良,欺壓百姓,一刀切了正好。
但他畢竟亦非愚魯。等坐上那個位子,逐漸體會到文官其實也是他的敵人,會爭奪他的權力,矇蔽他的視聽,他一定會回味過來。
如此一來,讓他怎麼去相信這些坑了他的文官?
加之內憂外患,國家動盪,裡裡外外不知多少的煩惱壓在他心頭,他沒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說實話,崇禎帝應該算是一個極爲堅強的人了。
往往歷朝歷代,最後的亡國之君,多是破罐子破摔的角色,爲什麼?因爲承受不住一個國家傾覆的壓力,只能當縮頭烏龜。
他要力挽狂瀾,三十歲雙鬢雪白,他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就可想而知。
王承恩是看着崇禎帝長大的親隨,極是瞭解崇禎的性子。執拗,一旦下定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雖然王承恩覺得,孫傳庭都‘死了’,給他個追諡,面子上做到位也不算什麼,還能體現皇帝的胸襟,但皇帝決意如此,他也不敢再多說。
就聽皇帝繼續道:“孫傳庭敗亡,開封危矣。侯恂如今在幹什麼?”
王承恩道:“回皇爺的話,侯恂尚在河北練兵。”
“練兵?!”皇帝又顯怒色:“朕教他督師保定七鎮剿賊,他就在河北練兵?!”
王承恩垂首不言。
崇禎帝舉起手,終於沒有拍落,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擬旨敦促,讓侯恂速速發兵。”
道:“闖賊戰敗傳庭,開封再無屏障。無論如何也要給朕保住周王叔!再擬旨,令湖廣總兵嬴翌整備兵馬,着其揮師開封,剿滅闖賊!”
“是,皇爺。”
...
流賊兇暴,且無底線,令崇禎帝十分惱恨。無論是福王之死,唐王之死,還是鳳陽祖陵被掘,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將大明朝的尊嚴按在地面摩擦。
作爲一個皇帝,這是怎麼也不能忍受的。
因此他要保住周王,是爲了最後那點帝王的尊嚴。
帝王若無尊嚴,便不能服人,不能服人,何以治國?這不是小事,而是關乎神器之重的大事。
朕即國家,如果連顏面都沒了,還有什麼資格做諸夏民族的族長?還有什麼資格稱天子?
皇帝的祖墳被挖了,皇帝的叔叔親族被烹了,這還是皇帝嗎?豈不是笑話?!
開封戰事,說來嚴重。皇帝氣的幾乎吐血,但滿朝文武,卻猶如夢中。似乎這些年來太多的噩耗,已經習以爲常。
除了那些書生文人在青樓茶館裡抨擊皇帝怎樣怎樣,要皇帝行仁政,要皇帝怎樣怎樣,好似一切就能好起來。除此之外,再無波瀾。
開封。
李闖將兵休整一夜,於翌日一早埋鍋造飯,將緊巴巴的糧食擠出來一些,四萬兵馬吃飽喝足,便揮兵直抵開封城下。
雨已停一日,開封城外還是一片泥濘。李闖擺開陣勢,二十餘門各色大炮對準開封城頭,一邊揮了揮手。
便有一人策馬而出,來到開封城下一箭之地外,扯開嗓門大叫道:“城頭的明賊聽着:闖王有言,令爾等一刻之內開城投降。如若不然,城破之後雞犬不留!”
城頭上,高名衡面色如鐵,揮手,一聲霹靂,碗口大一枚炮子在火光中飛射而出,予以堅決迴應。
李闖橫刀立馬,被一干賊頭簇擁在中軍大纛之下。見城頭回應,他並不感到氣惱。開封他打了三次,在這座城池之下,亦曾被人射瞎眼睛,對於開封是否開城投降,他並不抱有太大的期望。
只是例行公事,以爲威嚇,奪人士氣罷了。
“自去年至今,咱老資幾次圍打開封,皆不可得。咱老資如今不好過,開封更不好過,今次正要一鼓作氣,破了特釀的城,殺了特釀的人,把特釀的妻女拿來,咱老資好生享用。”
李闖舉鞭直指城頭:“來呀,給咱老資攻城!”
攻城戰是最沒有花哨的戰鬥,要破城,只有拿人命去拼。隨着李闖一聲令下,先就有五千流賊推着盾車,掩護炮陣緩緩向前逼近城牆。
城頭率先開打,隨着火炮的轟鳴聲,拉開了戰役的序幕。
這時候李闖對宋獻策道:“嬴翌那狗入的兵馬在五十里外,若兩個時辰之內無法破城,事情就不好辦了。你下去做好準備...”
宋獻策心領神會,轉身沒入中軍。
到這會兒,李闖已經知道了自己背後的敵人是誰。新任湖廣總兵嬴翌,就是這個人!
不怪他後知後覺,實在是時間太短,消息還沒傳開。
如今知道,心中之恨,自然不需贅言。然而恨歸恨,卻更見懼憚。這些天李闖並非閒着什麼事都沒做,他也暗暗派遣了人手潛入南陽打聽消息。而嬴翌破賊的事在南陽廣爲流傳,一打聽就全都知道了。
就是在昨夜。
霸王之勇,萬夫莫敵,以少勝多,殺賊如殺雞,凡此種種,讓李闖知道,那個令他忌憚的萬人敵就是嬴翌!
未知的令人恐懼,但知道的未必不能令人更加恐懼。闖賊知道了這些消息之後,對嬴翌的忌憚更深了幾分。
而綴在他屁股後面的鄭五、鄭九所部,畢竟五千人,又不會隱身,再怎麼潛伏,也仍然被他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