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翌心裡一閃,想到埋藏在葉縣廢墟下的二十萬石糧食,不禁輕輕一嘆。
鄭允芝是個合格的官員,那二十萬石糧食,是軍糧就是軍糧,他不曾想過用那二十萬石糧食來養這兩萬多百姓。只是期盼着朝廷的大軍剿滅流賊,然後再把百姓遷出去。
但嬴翌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崇禎十五年了,大明朝就要完蛋了。覆滅流賊?不存在的。
“希望如此。”嬴翌低沉道。
鄭允芝笑了笑,轉言道:“如今雖身處山中,卻不能閉塞耳目。我叫你來,便是爲此。湖廣兵何時能到,葉縣何時奪回,必須要及時知曉,便於應變。”
嬴翌點頭:“縣尊所言極是。”
鄭允芝道:“另外我打算徵募更多兵馬。五個百戶編制太薄,受不住大戰。這裡有兩萬多百姓,青壯就有八九千人。三千怎麼樣?再徵二千五百人。”
頓了頓,他道:“山中土地稀缺,反倒勞動力過剩。許多人無所事事,整天惹事生非。不如加以整編,以軍令縛之。”
嬴翌聽了叫好:“這是個好辦法。不過縣尊,三千兵馬,糧草消耗可不比百姓。”
鄭允芝微微頷首:“我也知曉。由是...”
他猶豫了一下:“山中存糧不足,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兵,那就用軍糧。”
嬴翌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鄭允芝果然還是知變通的。
軍糧的確不能動,但用軍糧來養軍隊,那就比較合理了。雖然那批軍糧是給剿賊大戰準備的,但如今募集兵馬,不也是爲剿賊大戰作準備嘛。
“縣尊英明。”嬴翌笑了起來:“縣尊放心,我會想辦法從葉縣起出一批糧食。”
鄭允芝捻鬚嘆道:“我這也是無奈之舉呀。記得取糧的時候,順帶取一些鐵料出來。三千兵馬,甲冑不奢望,但兵器總要齊備。”
“那此事宜早不宜遲。”嬴翌道:“明日就開始吧。用一天時間挑選兵員,然後我帶去訓練,順便探聽消息、找機會取糧。”
別過鄭允芝,嬴翌出了山洞,見孫秀才正在外面等候。
兩個人走到偏僻處,孫秀才道:“嬴哥兒,那批軍餉我看還是儘快轉移走。小王莊並不安全...我是說,知道軍餉在小王莊的人,太多了。”
嬴翌沉吟了一下:“那你的意思呢?”
孫秀才道:“縣尊如今還無暇顧及軍餉的事。湖廣兵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來。我想暗中把軍餉先轉移到碧波谷附近。”
碧波谷,就是嬴翌發現的那個小山谷,如今小王莊倖存百姓的居處。
因爲有個小湖,便被孫秀才起名碧波谷。
“未必。”嬴翌道:“縣尊剛剛跟我說要擴軍至三千。恐怕會動用軍餉。”
葉縣儲藏的軍糧能動,爲什麼不能動軍餉?這位縣尊畢竟是個知變通的人。
孫秀才一聽,吃了一驚:“三千?”
他思索片刻,拍掌道:“這是個好機會!嬴哥兒,正應該趁這個時候,把軍餉掌握在自己手中,進而掌握住這支軍隊!”
“掌握軍隊...”
嬴翌抿了抿嘴。
孫秀才急了:“嬴哥兒,你可不要意氣用事啊!這支軍隊無論如何都要掌握住。否則戰事一起,如何保全...保全百姓?!鄭縣尊雖有才具,但我認爲他太過樂觀了,並沒有看清形勢!”
“可是...”嬴翌暗歎:“我若抓住軍餉,便無異於與縣尊翻臉。”
孫秀才搖了搖頭:“若是不得已,那翻臉又怎樣呢?在我看來,反倒是那位王中官,更難以應付。”
“王中官...”嬴翌也想到了他。
孫秀才道:“太監和東廠番子可不好相與。以我之見,不如...”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色,手指在喉嚨上抹了一下。
嬴翌訝然:“太過了。”
他道:“王中官雖是天子近臣,但在這裡卻是無根之蘋。只要好生哄着,不會鬧出什麼麻煩來。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鬧出了什麼麻煩,也能翻掌鎮住。”
孫秀才聽了微微點頭:“倒也是。”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山崖上。
今夜月明,薄暮如紗。孫秀才擡頭望月,忽然問嬴翌道:“嬴哥兒,你給我交個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嬴翌悠悠道:“正如早前所言,借官府之力,以報深仇大恨。”
“僅此而已?”孫秀才道。
“不然呢?”嬴翌道。
孫秀才搖了搖頭:“借人之手復仇,依我看落了下乘。不如用自己的手復仇。”
“噢?”嬴翌笑了:“你當初第一個想到的不就是官軍嗎?”
“此一時彼一時。”孫秀才不以爲然:“當時只你我兩人,勢單力孤。如今卻有機會把握幾千兵馬,再加上你的勇力,又何必還把希望寄託於他人?我算是看明白了,就連鄭縣尊這樣才具的人都沒有看清局面,我還有什麼好奢望的呢?他竟然認爲朝廷剿賊能夠大功告成,這不是笑話嘛。流賊越打越強,朝廷屢剿不力,此消彼長,越到後來就越無力。各方兵馬心不齊不說,左良玉之流其行爲比流賊還不如。若任憑鄭縣尊區處,別說三千兵馬,三萬拿出去,也得給那些混蛋坑死。汪喬年就是前車之鑑!”
嬴翌不禁刮目相看:“秀才,你...”
孫秀才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跟以前不同?不是我變了,只是我這些天,看透了。”
他悵然道:“大明朝就要完了吧?”
嬴翌默然。
所謂有識之士,未必要多聰明。大明朝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多少人都能看得見一二。只是有的人不願意去相信。比如鄭允芝。
孫秀才猛地轉過頭來:“嬴哥兒,你有智計,有情義,有膽魄,有勇力。你看看這下面谷中這些人,再想想小王莊。這天下有多少厄難?我不相信鄭縣尊能保住他們,但我相信你。”
“你太高看我了。”嬴翌面沉似水。
孫秀才嗤笑道:“如果我看錯了,我把眼珠子挖出來。嬴哥兒,流賊屠戮,官兵殺良,白骨於野,人竟相食。我孫秀才沒有大氣魄,我只是不願意我妻兒老小的遭遇,再發生在我面前。你願意嗎?!”
我願意嗎?
嬴翌捫心自問。
“不願。”他閉上了眼睛。
心中道:“我不願末世流毒,更不願諸夏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