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白至今都記得很清楚, 因火燒圖書館事件被貶到民間的那天,是一個炎熱的週末夏日午後,他和張營養師還有阿泰一起走進這條老破的巷子。
宋希白對這種地方並不陌生, 以前經常有空來老街古巷閒逛拍照畫素描。普通人的市井生活給過他很多靈感, 作爲訪客他並不討厭嘈雜的環境, 但現在要在這種地方住一個星期, 他就不樂意了。
宋希白帶着棒球帽, 帽檐壓得很低,手插口袋拖着腳步落在最後。現在是上午,巷頭的店鋪都開張了, 店裡店外所有人都在觀察他,不等走遠就開始議論這個小男孩是誰。
宋希白頂不住芒刺在背的視線, 衝到張營養師和阿泰的前頭, 他知道這一個星期的牢房在哪——巷子頂頭, 上了樓梯就是。他埋頭猛衝,越往裡越安靜, 也見不到來往的路人,正要放鬆下來,突然一盆水潑了他一腳。
“小心!”潑水的陳大姐沒看到突然衝過來的宋希白,喊完已經晚了,哎呀哎呀直叫, 連聲說不好意思。
宋希白看着透溼的褲腿, 真想破口大罵。他兇狠地瞪着困窘的陳大姐, 陰冷說道:“冒犯了人, 該說的是對不起!”
陳大姐渾身一凜, 這才發現是個不認識的小男生,好奇瞬間頂替了歉意, 想問問他是誰家的孩子,可是宋希白已經跑上了石階。
宋希白站在石階上的第一扇門前,抓住防盜門的鐵欄杆一拉一推,都沒動靜,於是氣憤得把門狠狠一踹。他退回石階上,對還沒走過來的張營養師和阿泰粗聲喊道:“快點!我沒有鑰匙!”喊完又看向那扇鏽跡斑斑的防盜門,眉心皺出川字——
就一個星期。只用忍一個星……嗯?
防盜門裡的木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門裡,表情困惑,隔着防盜門往外看,發現站在不遠處的他。
“剛纔是你踢的門嗎?”周嫩問,語氣不太和善,似乎認定是這個個頭不高的初中生乾的。
“不、不是。”宋希白一瞬間選擇了撒謊,不知道爲什麼。
“那是誰?”周嫩嘀咕着,打開了防盜門。她正要出門,揹着粉色瑜伽墊,身穿深色緊身瑜伽服,把因堅持運動鍛煉出的姣好身材勾勒得無比清晰。
她鎖上木門,抓住防盜門轉了轉,感覺沒壞,但仍不放心地彎下腰去找可能被踹到的地方,然後就看到了黑色包漆上鞋印。
周嫩再次懷疑地看向宋希白,發現他的眼珠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她身後,也就是……屁股!周嫩立刻直起腰,用力關上防盜門。宋希白被這聲巨響驚醒了,忙看向別處。周嫩飛快鎖上防盜門,一轉身,又看到宋希白的目光在她屁股上打轉!
小色狼!周嫩皺起眉頭,兩手叉腰走過去,非常誇張地把不如她高的宋希白從頭看到腳,也讓他嘗一嘗被人赤=裸裸打量的滋味。
“門是不是你踢的?爲什麼踢我家的門?”周嫩不客氣地說。
“不是我。不知道。”
“就是你。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沒見過?”
“你管不着。”被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訓話,宋希白逆反心爆發了,剛纔還有點做錯事的態度,這會兒臉色一變,硬懟起來:“倒是管管你自己,穿這種衣服上街不就是給人看的嗎!”
“你說什麼!”周嫩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瑜伽服——上衣是短袖圓領衫,長短適中,下身是七分長褲,鞋子是運動鞋,全身就露了脖子、三分之二手臂和腳踝,有問題嗎!而且她還沒問他偷看屁股的事情就自己承認了,真是做賊心虛!
“你!——算了,不記小人過。哼!”周嫩扭頭下了階梯,走到雜貨店前被陳大姐攔住。陳大姐低聲問:“那小男孩是你家親戚?”“纔不是!我家沒這麼不禮貌的親戚。”周嫩說着回頭橫了宋希白一眼,發現他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打轉!
這時張營養師和阿泰走過來了,聽到周嫩和陳大姐在討論他家小少爺,立刻站住腳謙和地說道:“我們是新搬來的,就住在上面裡面的那一家。這個星期請各位街坊鄰居多多關照。”
“快上來,到底是哪間!”宋希白站在臺階上面不耐煩地大吼大叫。阿泰立刻走上去,對他說:“這扇門是別人家,我們要住的房子在拐角後面。”
“真是的,早不說清楚。鑰匙給我!”宋希白從阿泰手裡奪過鑰匙,掉頭朝拐角跑。一進拐角他的臉就爆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心臟瘋狂跳動,幾次都沒把鑰匙插=進鎖眼。
從那時開始,穿緊身運動服的周嫩就在他腦子不停轉圈彎腰,整整轉圈彎腰了兩天。後來才知道這就是一見鍾情吧。
“原來你也是膚淺的□□飯!太讓人失望了!”周嫩聽完宋希白駭人的自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是一見鍾情,當然最先喜歡上的是臉或身材。再說我後來也發現你的內在美了,所以越來越喜歡,無法自已。”宋希白解釋道,但在周嫩聽來就是掩飾。
“那你說,我的內在美是什麼?”
“在我心裡,你的內在和外表早就融合在一起,我分不清了。”
“哎喲,真會說呢。小小年紀就這麼會哄女人,長大了不得了!”
宋希白被周嫩奚落的口吻弄得有點生氣,大跨一步坐過去,用身體和車門把她夾在中間,然後教育道:“你好好想想,真愛一個人,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還是什麼也不說也不做,就光站着你都會感到開心幸福。這種時候你會去分析哪些是外表讓你心動哪些是內在讓你心動嗎?但如果把外表內在分得很清楚,那就是這個樣子:雖然他長的醜長的胖,但有才華還幽默;或者:雖然他是個草包,但他長得好看。仔細想想這種心理的成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了,但爲了維持感情找理由說服自己?”
周嫩竟然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但還是不服氣地說道:“也有特例。”
“洗耳恭聽。”
“比如……比如——比如你父母不同意的時候,你就會用他的優點勸他們,這些優點要麼是外表要麼是內在。”
宋希白呵了兩聲,“你這不是特例,是另一種情況。好,這個問題到此結束,我代表的正方獲勝。”
“看把你能的。”周嫩笑着戳了下宋希白的臉,歪頭靠在他肩上。宋希白的手繞過周嫩的手臂,幸福地與她十指交纏。
“回去做什麼呢?”周嫩喃喃地說。“你想做什麼?”宋希白問,有種隱秘的期待。周嫩看着窗外走走停停的街景,說:“我好久沒來江這邊了,不如我們再轉轉?”
“好。順便去市美術館看一看,最近那裡有個叫黑白之城老記憶的攝影展,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市井老照片。”“這個不錯,說不定能看到我的童年。不過你這個住山裡的富家小弟肯定看不懂。”周嫩對宋希白狡黠一笑。
宋希白不以爲然,“我們現在住的那條巷子至少幾十年了吧,所以我不光看得懂,還正住在記憶裡。”
“那我也住在記憶裡呀,而且我的記憶比你豐富。”
“當然,你比我多活七年嘛。”宋希白狡黠一笑。
“你這個壞蛋!討厭,不理你了!”
宋希白把難得嬌俏一回的周嫩抱進懷裡,耳語道:“我發現你越來越愛對我撒嬌了。我好高興,說明你不把我當弟弟了,而是把我當成一個男人。”
“當男人前先把寒假作業做完吧,小宋同學。”周嫩把難得綻放一次的嬌俏迅速縮回心底,又端出姐姐的架勢,冷冰冰地說。
“周嫩,你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壞蛋!”宋希白把頭枕在周嫩肩上,在她臉邊來回地蹭。周嫩喜歡的軟乎乎的宋希白回來了,但她不爲所動,繼續嚴格地說:“你什麼時候開學?寒假都過去一半了吧,你才畫幾張畫?我看還是回去吧,春節前這幾天你都不準出門,給我在家好好寫作業!”
“我纔不想出門!我巴不得跟你待在家裡哪都不去!”宋希白枕在她肩上說,有點嬌還有點嗔,“但那個攝影展我們剛說好去看的。看完就回家,晚飯也買回家吃,吃完我就認真寫作業。但你要陪着我。”
宋希白撒嬌起來誰都頂不住,所幸他還沒意識到,周嫩也不會當麪點破,不然以後見不到這麼可愛的小宋同學了。她兩臂環在宋希白肩上,一手插進他頭髮擼奶狗似地輕輕揉抓,疼愛地說:“好好,都聽你的。”
名爲黑白之城老記憶的攝影展周嫩覺得不虛此行,當真喚起許多她記得的或不記得的童年回憶。比如小時候經常和小夥伴玩的跳皮筋,看到那張照片才重新想起來,甚至記起了幾場經典戰役。她驚歎記憶的深處原來如此鮮活,以爲早就隨歲月消失,其實那些歲月都是現在的根,埋在土裡,挖出來才能看到。
攝影展上的老照片多半攝於老街巷裡,是真正的市井記憶。遺憾的是周嫩小時候沒有在巷子裡生活過,除了爺爺奶奶在世時一年之中固定回去的那幾次。小時候其實不喜歡老巷子,因爲髒亂雜,現在在那條巷子裡住久了,漸漸也喜歡上了,髒亂雜比起以前要好許多,但是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還有一張是竹牀陣,也是從土裡挖出來的鮮活之根。二十多年前的人哪裡知道什麼是空調,一到夏天家家戶戶就會拿出竹牀,特別是悶熱的夜晚會直接把竹牀搬到戶外通風的地方。竹牀是用竹筒竹板竹條編成的半腿高的單人牀,竹牀一多就會拼在一起,形成一條長長的竹牀陣,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街坊鄰居就圍着竹牀陣乘涼玩耍談天,夜深了就直接在街上睡一晚。
竹牀陣在人口密集的老街巷子裡容易看到。周嫩小時候也睡過竹牀,但都是在家裡,沒去街上躺過。周嫩看着一張張鮮活的記憶有些動情,過去固然值得懷念,但生活總是越來越好,多虧現在便捷安全的生活,所以才能開心地回憶過去,甚至美化它們。
周嫩在竹牀陣的老照片前站了良久,宋希白安靜地陪着,但他對這張照片上的東西一點概念都沒有。
“這是什麼?”宋希白勤學好問,但主要是周嫩對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那他一定要搞清楚這是什麼。
“這是竹牀,以前夏天乘涼用的。”
“還有這種東西。”宋希白覺得有意思,“現在都沒見過了。”
“不過就算你活在那個時代也見不到這種東西,畢竟是住在山裡的大少爺。”
“周嫩,你取笑夠了沒。你以後也要住在山裡的,我們的孩子也要住在山裡!”
“噓!噓!”周嫩嚇得按住嘴脣,但展覽廳的人都聽到並看了過來。她難堪地拉着宋希白逃出展廳,把他摁在一個沒人的牆角,教訓道:“在外面別亂說話!還那麼大聲!”
“好,我小聲點。”宋希白爽快地承認錯誤,然後低下頭盯着她悄聲重複道:“你以後也要住在山裡……我們的孩子也要住在山裡……”
“幼稚鬼!”周嫩登時羞怒滿面跺腳大叫,比剛纔宋希白的聲音大幾倍,甚至把工作人員都引來了。宋希白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周嫩從另一扇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