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六十八

我難以剋制, 着魔般看着眼前瘋狂的女人。她笑着笑着,眼角的淚水合着汗水一起淌了下來,順着臉頰劃出優雅的弧線。

良久, 她才緩過神志。掏出紙巾把自己的臉細細粉飾了, 掩蓋了種種涌動的情愫, 掩蓋了自己的表情, 然後一個人默然地走遠了。我被留在了原地, 久久地,安撫自己顫抖的雙腿。

我渾渾噩噩地遊蕩許久,回到寢室的時候, 彎妹的櫃子都已經空了。

聽人說,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搬走了彎妹的行李。他們從彎妹的櫃子裡取出幾隻一早就打點整齊的箱子, 然後擡上了一輛寶馬。而笑容盈盈的彎妹, 則大方地把自己的香水和名牌化妝品分發給周圍的同學們。

她說, “我已經決定在學校外租房子住了,也得到了學校的批准。這些東西我都還沒怎麼用過, 也不想帶走了,不嫌棄就拿去用吧!以後,璃珠是一個人住了,還請你們多多照顧。”

所有的人都唏噓不已,彎妹那深似海的友情。

聽說某女上前, 激動地拉住了彎妹, “怎麼住得好好的要搬走了啊!我們都捨不得你!”

彎妹微笑, “我每天還是會來上課的啦。”

某女依舊心潮難平, “是不是因爲璃珠……?”

但彎妹適時打斷了她, 手指溫柔地點在脣上,示意多說無益。

於是, 這含義曖昧的一幕,落在了許多人的眼裡。

他們目光閃爍,一一晦澀地笑了。

而我,正如彎妹的預言,生活越發地“快樂”了。

彎妹走後,我獨來獨往,緘默不語。

但那些在風中翻滾的流言依舊尋到我耳朵的縫隙,密密地鑽了進來。在他們的口舌裡,我是個怨恨班長,而設計陷害她的惡女人。班長的室友更是誇張地大肆談到,出事的那天中午,我還特地去班長的寢室打探過班長的行蹤。

她在說着這些的時候,身上散發着Dior香水的氣息。那是彎妹搬走的那一天,親切地塞在她手裡的。

她不無惋惜地一次次談到彎妹,因爲一瓶香水,彎妹彷彿已經是她畢生的知己。每每她慷慨激昂地說到關鍵處,又要澀澀地補充一句,“我也不是因爲她送了我什麼,但彎妹那種身份卻對我們那麼親切,真的很難得!”

彎妹是難得的好人。

彎妹是一次次包庇我的好人。

彎妹是終於對我的惡行忍無可忍的好人。

彎妹是即使決定離開我,卻依舊掛念我生活的好人。

他們是這麼口口相傳的。

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事實的真相。他們甚至懶得去浪費腦細胞細細地推敲。

他們安然地接受了彎妹的饋贈,然後安然地接受了彎妹所表現的事實。這對所有人都是百利而無害的。

幾天後,我們的班級在年級大會上被評選爲最佳集體。排除萬難,在芸芸近百個班級中脫穎而出,原因是不言而喻的。每個人都因此獲得了利益,在期末的評估中添加了光彩的一筆。

他們興高采烈地站上了領獎臺,用身子把彎妹送到了隊伍的最前面,又用身子把我擠到了人羣的最後面。

照相機按動快門的一瞬間,畫面的中心是手持獎狀的彎妹羞澀地微笑。衆人也都在笑着。那張照片後來被輔導員珍惜地貼在辦公室的牆上,洋溢着歡樂,幸福象小小的肥皂泡般飛得洋洋灑灑。

輔導員意味深長地說,因爲彎妹,所有的人都快樂了。

快樂……而自從那天起,每每提到這個詞語,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膽戰心驚。

那天,我在上課的路上遇到了小龍。他詫異地看着我,久久地把視線停留在我憔悴的眼睛上。我垂下頭避開他,但他伸手攔住了我的去路,

“璃珠!”他焦急地喚我,一時竟令我的鼻頭酸酸的。

“你瘦了好多……”

“我沒什麼。”我忍耐着回答,不讓洶涌的情感透露在臉上。

“怎麼可能沒什麼?”他激動地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體貼的話語,卻一下子讓我產生了警覺,我擡頭看着他,“你以爲我發生了什麼?你聽說了些什麼?”

“這……”他欲言又止,終於開口道,“聽說你和你們班的班長……連彎妹也突然搬走了……其實我是不相信的,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的心涼了。冷淡地打斷他,“告訴我,你究竟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我……”

“老實地告訴我!”我狠狠地瞪着他,他的影子卻在我的瞳孔裡漸漸退縮了。

我失望極了,鼻子的酸意即將演變成排山倒海的眼淚。我倔強地別過頭,幾乎是奪路而逃。

“璃珠!……”小龍在身後喚我,卻沒有追上來。

“別再來找我了!”我狠心地扔下這一句。

這,也是我和小龍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我的生活,完全崩塌了。

從極度的混沌走向極度的失望,從極度的失望走向極度的絕望。在我的眼裡,天是灰的,水是稠的,地是裂的,人心是黑的。我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裡,消耗着一包又一包的紙巾,眼睛腫得,用任何的化妝品都掩蓋不住自己的軟弱了。

每每握着手機,想要找一個人傾訴。卻又倔強地中止了撥號,讓心痛的刀子悠悠然地割遍了五臟六腑。

痛得越深,就越接近麻痹的天堂。

直到有一天,我看着鏡子裡呆滯而麻木不仁的臉。灰澀的神情,僵硬的眉目,再也無淚的眼窩,我終於欣欣然地笑了。

我以這種方式期待自己的堅強。痛徹心扉,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不能再讓任何打擊輕易地摧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