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別小龍, 我回味着餐席上的一番對話,心中竟鬱郁地寡歡起來。
如同千萬只小蟲在撓來扣去,我渾身不自在, 連清風拂面都覺得是刮疼了一顆焦躁的心。這似乎是種奇妙而熟悉的感情, 我加快步子企圖在它甩在身後, 但它彷彿粘住了自己的血管, 在身體中肆意遊走。
似曾相識的煩惱。仔細想想, 竟和當初得知彎妹有了男朋友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恨不得面前又是塊牛排,我可以舉着刀叉齜牙咧嘴地跺成肉泥。
我深深呼吸,平復着細胞中上躥下跳的小惡魔。這下, 也多少也理解了班長的惆悵,狹路相逢, 她勝一局, 她又扳回一局, 眼見着,似乎不分輸贏。
回到寢室, 彎妹依舊不在。但書桌上擱着她的包,一些稿紙,和一隻火腿三明治。
顯然人回來過,現在只是去了附近吧。
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瞧着彎妹的一堆雜物。忙碌到午餐只能啃三明治?而桌上的一堆稿紙, 應該就是這大半天的努力成果吧!我不由地斜眼看過去, 稿紙的封面上, 果然寫着“演講稿”這三個小小的字體。
我心下一顫, 竟莫名地興奮起來。手指發抖, 卻精確無比地探向稿紙。化了眼線的一雙美目,此刻卻化身望風的走狗, 緊盯着門口,以防彎妹的忽然回來。
我在做什麼?我真是瘋了!但不等我意識清醒,稿紙已握在我的手心。我匆匆翻過幾頁,彎妹竟胸有成竹,幾個星期前就已經打了底稿。這卻更讓我怒火中燒,俏臉通紅。
太莫名了,這情緒的橫衝直撞。但,我根本剋制不住自己。
我的手指幾近痙攣,它們暴躁不安,通過神經網絡向大腦表達心願。
它們,希望親身讓這疊稿紙毀屍滅跡。而我幾乎,就聽從了身體的本能。
但下手之際,卻忽然,宛如觸電。手腕一顫,稿紙跌落在地,蝴蝶般飛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時間,千萬的嗅覺味覺視覺聽覺齊齊衝上咽喉,幾乎讓我嘔吐。
而一切紛亂中,最唐突而尖銳的,卻是可樂的聲音。那個記憶深處,她曾經告誡我的,有關十八的故事,
“因爲你不可能看透別人,也永遠猜不到未來。這樣有一天你不幸成了小魚,對方也不至於一口吞了你。”可樂曾經這麼告誡我……
於是心上猛地一涼,如墜冰窟。
我愣了許久,才慌亂地收拾起地上的稿紙。
甚至逼迫自己努力回憶起曾經對彎妹有過的,一星半點的同情和愧疚。我告訴自己,別再插手管彎妹的事情了。
良心,偶爾也該發作一次吧。
正細心地一頁頁拾起,歸置整齊,門外卻忽然炸開個響雷,
“你在幹什麼!!!”
我一驚,擡眼,是彎妹站在了門口,一臉的灰白。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話堵在嘴邊,也明白說什麼都是惘然。正感嘆着自己難得善心,竟也落得如此倒黴,彎妹一個箭步衝了上來,瘋子一般奪過我手中的稿紙,一把把我推得老遠。
我踉蹌着,勉強扶住椅子。呆呆地看着彎妹如搶險般利索地一一收拾好稿紙,這才覺得手臂上生生地疼。低頭一看,是一道被指甲刮傷的淡淡紅痕。
我回過神來,不由地惱羞成怒。
但彎妹毫不給我發怒的機會。她如同捧着孩子般緊擁着稿紙,狠狠地瞪我一眼,提了包和三明治甩門而去。
一句話也不多說,只一個眼神,卻讓我寒到了心底。
憤怒頃刻之間消失殆盡。
彷彿一條徐徐張口的大魚,我的眼前,只看到無盡的深邃。
彎妹從此早出晚歸,不再耽擱半秒在寢室裡。偶爾在房間小憩,也絕不露出半點稿紙的蹤跡,防我如防狼。我心下委屈,卻又無從發泄。小小的惡魔們又傾巢而處,我夜夜窩在被子裡,祈禱着彎妹的演講失敗。
我設想過許許多多的可能性,象泛黃的舊電影在腦海裡放映。我想過,彎妹在林太太的面前大出風頭,扶搖直上;也想過她出盡了洋相,落荒地下臺。每種結局在我眼前一遍一遍地上演,我乍驚乍喜,患得患失。
但是,卻總也料不到最後的結果。
命運,不是渺小的人類能妄加揣測的。
演講的那一天,我和小龍坐在臺下。
光芒四射的林太太,四五十歲的光景。一身珠光寶氣,如首長般被簇擁上席,坐在第一排的佳座。
整點到時,彎妹出場。似乎是緊張得過了頭,她簡直是邁着正步上了講臺,清了清嗓子,說話的語氣卻依舊生硬。
“今天我演講的主題,是如何成爲一個合格的現代大學生…………”她緩緩開口,搬出一套準備許久的陳詞濫調。
我瞧着她,冷淡地笑着。她今天穿着長袖的上衣,遮去了滿手觸目驚心的黑痣。若非如此,前排的林太太見了,大概早就笑得口水四濺了吧!臉上也用了不少的遮瑕膏,在燈光的照射下還算正常。但我心下早有了小小的期待,只要她還是彎妹,情到深處,定會條件反射般地振臂一揮。那個可笑的戲劇化的動作,定會給林太太留下小丑般深刻的印象。
我正思索着,伸了伸脖子偷看前排林太太的反應。對方正拼命維持着貴夫人的形象,正襟危坐,卻也在一大堆的“祖國啊建設啊責任啊重擔啊”面前,禁不住地哈欠連連。
彎妹不由地更緊張了,但說到一個感嘆號,她的手臂又不覺地伸了出去。卻是在慌亂間勾到了講臺上的一盆假花,整隻手臂上的衣袖被花枝撩起,到了肩膀。意外地,深閨中的衆黑痣們齊齊亮相,斑駁絢爛。
全場小小地騷動了,四面八方是竊竊地笑聲。彎妹的臉瞬間漲紅,她着急着把袖子拉下來,卻是手忙腳亂怎麼也做不好。麻子般的手臂繼續做着展覽。這一瞬間,倒成了演講的高潮。
衆人禁不住,都哈哈地笑了。彎妹窘迫得幾乎落淚,一旁的校長也連連搖頭。而我隱隱地愜意,卻口氣惋惜,靠着小龍擔憂地說,“這,可怎麼辦啊!”
但,誰都沒有想到。
剎那間,第一排的林太太如彈簧般猛得立了起來。她的臉上沒有嘲笑,沒有厭煩,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神采。甚至可以說,是驚喜交加。
她顧不得貴婦人的身份,竟三下兩下衝上了講臺,拉過彎妹斑駁的手臂仔細查看,忽然淚水潸潸,嚎啕而泣。
沒有人明白髮生了什麼,就連彎妹也一臉的愕然。
林太太的淚水氾濫如長江黃河,淋淋地打溼了彎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