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忬、曹邦輔和後來欽差大臣趙文華等人所謂取得的“水陸成功,江南清晏”的抗倭大捷都是騙人的鬼話,很明顯,這些人上京覆命後江南倭寇依然越剿越多。殘酷的現實,江南各地如雪片般告急的文書戳穿這些說謊者的謊言。
抗倭主帥王忬徹底執行這個假、大、空的官場潛規則,並且火候上掌握得十分老道,即使官兵傷亡慘重,他依然把敗跡記成大捷。上面喜歡這種調調,王忬揣摩上意,也給嚴嵩、徐階之流一個滿意的交待和答覆。另一方面,據實上報對下面的官員不公/平,輕則丟職,重則斬首。爲了保住自己的官職和前程,換了誰都會不由自主選擇說謊。王忬後來雖然弄虛作假被人蔘了一本,但他仍然堅持錯到底,把假的說成真的,真是官場老油子,勇氣可嘉,至死不悟。王忬最終也因官場鬥/爭沒得到善終,但比起他的繼任者張經來說,命運要好些。張經建功立業卻沒有得到更公正的待遇,甚至是含冤而死。從這個意義上說,說謊者在官場上混得比老老實實做人的強。
王忬硬是把幾場敗仗做成小捷上報。撒謊兼掩蓋歷史真/相,是中國曆朝歷代統治者一直樂此不疲幹着的好事。用王忬的話說,他不得不這麼幹。“讓我說實話,你們又要砍我的頭。哼,你們這些朝中高士只配聽假/話謊話!你們本來喜歡假/話謊話嘛,讓我滿足你們吧!”就這樣,戚繼光打了敗仗,並認爲這是他不太光彩的行狀,是他人生引以爲恥的污點之一。但神奇的是,他沒有因此降職丟官,上面的人反給他罩着,給他報功了。無功受祿,搞到戚繼光十分鬱悶,怪不好意思領賞。
那年六月,在前線毫無建樹的王忬終於被一道聖旨解職,並令他回京候命,等候處置。王忬的繼任者是張經,嘉靖皇帝儘管沒有設定時間的限制,要求張經迅速剿滅倭寇,只要求張經權宜行事,意思是你看着辦吧!而張經也感到巨大壓力,上任依始,立即徵召西南的土兵、狼兵,日夜兼程,奔赴江南“救火”!並聽從俞大猷的建議,派徐鳳儀帶着他的手信,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邀請少林寺主持小山大師派遣少林僧兵下江南協助剿寇………
起初,江南的老百姓聽到狼兵遠來征剿倭寇的消息,個個奔走相告,認爲驍勇無敵的狼兵—到,倭寇即將敗亡。不過江南官員出於對客兵的畏懼,心下還是諸多戒惕提防。瓦氏部行軍到江蘇丹陽,想轉道至常熟打擊徐海和陳東這兩股倭掠派主力。“丹陽尹避而不出,居民復閉戶不納。”千里迢迢趕赴前線的狼兵被潑了第一盆冷水,疲憊的將士只有打消歇息的念頭,繼續前行。
瓦氏到了蘇州被潑了第二盆冷水:蘇州知府林懋舉把城門緊閉,不許狼兵入城,讓他們在城外搭帳篷。當然,蘇州知府這麼做是有“祖宗舊制”的:“凡徵調狼兵,所經過處,不許入城!”一方面需要狼兵解燃眉之急,一方面擔心狼兵的“貪/淫、剽掠之性”,地方官有地方官的苦衷。幸好張經聞訊急忙趕來,勸喻道:“野/人慕蘇鬆之勝久矣。萬里遠來,藉以靖難,當推誠待之,若防閒如寇,焉能得其心也!”免強說服蘇州知府開城迎入。張經竟然說狼兵羨慕江南的風景形勝而來,也太沒說服力了。而老百姓防狼兵如防賊,這種不信任的對立情緒也讓狼兵們感到十分窩火。
作爲狼兵首領岑大郎的夫人瓦氏,帶領岑族狼兵趕到江南打倭寇。卻遭到江南老百姓這種冷漠的,甚至是不近人情的不公正對待,心中很是生氣。岑族狼兵也對江南老百姓甚有意見,雙方地域仇視的種子就在不經意的會面間種下來了,等待時機爆發,報復。
瓦氏狼兵自備糧草來江南打倭寇,一不求財(官府沒有獎賜,老百姓沒有捐贈贊助),二不求名(又有幾個狼兵覺悟程度高到捨死忘生,以抗倭爲榮?)。冒着生命的危險,萬里迢迢來到江南打倭寇,卻遭遇到江南老百姓直翻白眼,就算狼兵“革/命覺悟”極高,也想不開:“我萬里迢迢來到江南打倭寇,幹什麼呀,你們不夾道歡迎也就算,還防賊般關門閉戶,還給我們白眼,你以爲我是瘋是傻呀?”所以後來張經死後,狼兵搶劫江南老百姓,如其說狼兵素有“貪/淫、剽掠之性”,還不如說狼兵與江南老百姓素有積怨而夾嫌報復。
東南官兵得到狼兵這支生力精兵的增援,一時兵威大振。倭寇聽到狼兵到達江南前線的消息,聞風震懾。
一心立功的瓦氏很希望速戰。稍後,朝廷派來的欽差趙文華也屢次催促張經派狼兵剿賊。穩重的張經卻認爲狼兵“勇進而易潰”,不能託大,要等保靖、永順的土兵到來,合力夾攻纔是萬全之策。張經與他原來的頂頭上司王忬一樣,也認爲兵多將廣才能打贏戰爭,人馬多多益善。倭寇提倡的兵貴在精不在多,在大明將領眼中從沒市場。
不久,狼兵和倭寇的白刃交戰終於開始了,但幾次規模不大的接觸戰後,結果出乎意料:狼兵損兵折將,“可死不可敗”的神話終於被善打硬仗的倭寇無情粉碎!
有一次,總兵俞大猷派狼兵出哨探敵,落入倭寇的埋伏,狼兵頭目鍾富、黃維等十四人戰死,損兵大半;《吳淞甲乙倭變志》上記載:“羣倭圍瓦氏數重,殺其家丁數人及頭目鍾富。瓦氏披髮舞刀,往來衝突陣中,所乘馬尾鬃,爲倭拔幾盡,浴血奪關而出,馬上大呼曰:‘好將官!好將官!’盡憤。當日,諸將擁甲不前援也。”明朝官兵畏倭如虎,不肯救援,瓦氏血戰後大呼“好將官”當然是怒極反諷。
次日瓦氏夫人的侄子岑匡,自持勇力獨自出哨,賊兵掩至,岑匡力戰殺四賊,自己也人馬俱斃。此後,倭寇三千餘人南來金山,遊擊白泫率狼兵迎戰,賊鼓衆來衝,狼兵死傷甚多,全軍大潰,白泫被圍數匝。又是年近花甲的瓦氏夫人親自出場,“披髮舞刀,往來突陣”,才突破重圍救出白泫。
時有民謠:“花瓦家,能殺倭。”江浙地區的百姓是愛憎分明的,早期瓦氏夫人率領的狼兵“頗有紀律,秋毫無犯”,但後期的狼兵完全成了擾民的虎狼之師。
龐大而混雜的客兵,素質不一,習俗各異,被臨時拼湊到江浙這一富庶地區來,軍紀就成了第一難題。後來張經在派系鬥爭中被朝廷冤斬之後,客兵更成了失繮的野馬,《籌海圖編》裡有如下記載:“棄戈鼠走,所過道路,率又逞其狼豕貪殘之性,白日剽掠,昏夜則污/瀆婦女,一或捍拒,則露刃而譁,殺人無忌,故諺曰:寧遇倭賊,毋遇客兵;遇倭猶可避,遇兵不得生。”各地的土司兵對民間的搜刮之狠之密無以復加,當時一夥流寇這樣對老百姓調侃:“別抱怨啦,我們最多是梳子,他們土司兵是篦子。”千里迢迢調來的援兵,居然比倭寇對老百姓的危害更大,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腳。
值得一提的是,明王朝之所以喜用土司兵,不是單單因爲其驍勇。漢兵出征安家、行糧兩項銀子,而土司兵只給行糧(自備糧草),每個士兵一天只有一分二釐銀子,再算上土司頭目的剋扣,窮年在外征伐的土司兵不擄掠,實在沒法生存。
拿狼兵來說,自張經死後,加上七月瓦氏因病離開前線,失去頭目約束的狼兵開始了對民間的大肆劫掠。明人嚴從簡記述道:“初至,甚有紀律………經去後,又隨閫帥往來年餘,竟無成功而還。於是所至騷擾,雞犬不寧。聞瓦氏兵至,皆閉門逃出,殆與倭寇之過無異焉。”
再有,民族和生活習慣的迥異,也使狼兵和當地百姓的誤解、對立越來越嚴重,比如狼兵皆以白巾扎頭,這是南疆土家族、白族人的習俗,江南老百姓就反感:怎麼像天天死人戴孝一樣?討厭呀!再如狼兵“日需蛇犬爲食”,江浙人不理解,罵他們是狼人。有明一代,狼兵作爲一種獨立的軍事組織,屢屢被當做救火隊員,被朝廷用於平叛、抗擊外寇所徵調。崇禎年間,大名鼎鼎的寧遠守衛戰中,袁崇煥的守城衛戍部隊中就有五千廣西狼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