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晨光帶來的暖意喚醒了葉沉星模糊的意識,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山間茂密的灌木叢裡,渾身是已然凝固的血跡。
他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想起了自己用那突如其來的神秘而強大的靈力殺死了青袍男子,就跟殺死白雲城的掌門真人一樣,殘忍,暴戾,輕而易舉。
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他仍是心有餘悸。爲什麼那時候的他會變成那般模樣,爲什麼會突然擁有那種無可匹敵的靈力,他自己也沒法解釋。
雖然是用同樣的方式殺了人,但這一次葉沉星並沒有感到痛苦不堪。
殺害了白雲城的掌門真人,是過錯。而殺死青袍男子,在葉沉星看來是對的,因爲這是爲農婦和香玲,以及整個村子的村民報仇,天經地義。
殺了人,即便殺的是該殺之人,葉沉星的心中仍是萬分恐慌,他連夜離開了村子,跑到這天歌山脈的一座山上躲藏。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嗜血的魔頭,正與天下正義之士爲敵。
有生而爲人的,有生而爲妖的,但是從來沒有生而爲魔的。
葉沉星博覽羣書,自是知道神州大地存在着諸多的秘境,有着許多未知的界域,比如傳說中的天界,比如妖界,比如鬼界,但是沒有所謂的魔界存在。人們口中常提妖魔、惡魔等等之言,但是對於魔的定義,始終是模糊不清的。
什麼是魔?
在神州大地上,有人族,有妖族,也可能有神族,但是卻沒有仙族和魔族,因爲仙和魔並不是種族,而是一種境界。
修爲的境界,行事的境界。
人可能修成仙,也可能墮成魔,妖和神亦然。往往只是做出一個選擇,仙可成魔,魔可成仙。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便是如此。
你可曾聽說過一念成妖,一念成神的?
魔界,那是不存在的。魔族,那也是不存在的,但是魔卻是存在的。
葉沉星站在天歌山脈的懸崖峭壁邊上,眺望着遠方的迷霧。
成仙或者成魔,此刻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繼續活下去,重要的是面對着不經意間悄然而至困難坎坷,他是否還有勇氣去面對。
殘酷的現實逼迫着他不能再迷惘,命運化作咆哮的野獸要將他撕碎,他必須要鼓起勇氣去與它戰鬥。
因爲,如今的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與其弱小無能地躲在黑暗角落迎接未知的明天,不如忘掉恐懼,拋棄悲傷,忍住哭泣,勇敢地邁出腳步。
撥開迷霧,去選擇自己的道路。
即便成爲喋血的孤狼,也好過於一直沉淪下去。
沒有人知道這個十五歲的小男孩將會選擇怎樣的一條道路,眼下最現實的現實是他不得不下山去,融入繁華而又充滿紛爭的塵世,因爲他不可能永遠躲在山上做一個野人。
或許,連他自己也想不到,從這一刻開始,他將爲風起雲涌的神州大地增添不可磨滅的濃重的一筆。
數日之後,神州有傳言,東方世家的少主上官柏在遊歷途中不幸遇到魔頭葉沉星,被魔頭葉沉星一個法訣炸成了萬千碎片,連屍首都找不到。同時,魔頭葉沉星還屠殺了一個村子的無辜百姓,最後一把火將整個村子焚爲灰燼。
過了一段時間,又傳出南方某個修行世家在深夜與魔頭葉沉星火拼,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沒,家主身受重傷,不知下落。
開始時,人們聽到這些傳言,都是將信將疑,等到後來,卻不能不信了。因爲上官世家的少主確實離開了人世,南方也沒有了那一個與魔頭葉沉星火拼的修行世家的存在。
再到後來,又有人說,神州的諸多小門派被魔頭葉沉星一夜之間血洗殆盡,有些勢力中不乏實力強橫的高手,但無一不是喋血當場。這些門派勢力當中有不少是跟五大門派有點交情的,魔頭葉沉星的所作所爲無疑是在向五大門派宣戰。
五大門派的高層揚言定要讓魔頭葉沉星伏法,派出諸多門中高人下山緝兇,但都未能制止魔頭葉沉星的暴行。各大門派勢力頻頻遭難,神州大地一時間人心惶惶,終日不得安寧。
在這一場浩劫當中,不知有多少生靈慘遭塗炭,更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死於非命,暴屍荒野。
魔頭葉沉星的威名,響徹了整個神州。
然而沒有人知道的是,頂着這個威名的當事人,只是一名吃瓜羣衆。
葉沉星下了山,一路往南,開始了他在塵世的漂泊。很快,他就吃盡了苦頭,嚐到了民間的疾苦和悲哀。
有些人啓程時,總是躊躇滿志,但走過了一段路程之後,意想不到的困難接踵而來時,他便開始頹廢了。葉沉星一個人無依無靠,身無長物,他沒有資格頹廢,也沒有資格抱怨,因爲這些都無法讓他填飽肚子。
他一路流浪,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也不知道如今所處的是哪塊地界。他漫無目的地流浪着,見過了很多人,到過了很多繁華的城鎮。路人有的見他長得很俊俏,還送點水和吃的給他。
一天晚上,夜已深沉。
黑暗在這個小鎮子裡猖狂地跳舞。
灰頭土臉的葉沉星蹲在陰暗發臭的角落,爲了最後的食物跟野狗進行對峙。很快,他和那飢腸轆轆的野狗廝打在了一起,當他的鮮血淋淋而下時,野狗也畏懼地逃開了。
受傷的葉沉星將骯髒的食物抱在懷中,擡頭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深怕從什麼地方突然竄出一個什麼人來,搶奪他來之不易的糧食。
他蒼白消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然暗淡無光。他蜷縮在角落裡,夜風吹來,吹起他的凌亂的長髮在風中飄灑。
他以爲他已經安全了,可以像往常那樣安心享用他的戰利品。但不幸的是,兩個不速之客這時突然出現了。
那是兩個高大的黑影,他們在葉沉星面前停下,看着他。
葉沉星縮了一下,本能的感到害怕。根據以往的經驗,除了野狗之外,沒有人會來和他爭奪這骯髒的食物。這些年間,要追殺他的人似乎已經將他遺忘,即便神州大地上仍是時不時傳出他塗炭生靈的暴行,但終是沒有一個人來到他跟前向他興師問罪。
葉沉星看着其中一人緩緩蹲下,那張瘦長的臉的輪廊近在眼前。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低聲問道。
葉沉星不明所以,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大牛。”
大牛是他一直使用的名字,當別人問他姓名的時候,他就說自己叫大牛。沒有人懷疑這個名字的真實性,倒是有人取笑說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牛,倒像是一條狗。
那人又問道:“你的家人呢?”
葉沉星想起了白雲城的變故,想起村子遭受的災難,又想到如今自己的處境,眼眶一下就紅了,淚水嘩啦嘩啦就流了出來。
他想家了,可是他沒有家。他想白雲城,可是他已經無法再回去。他感到孤獨,感到渺小,他站在正午的太陽下暴曬,也感覺不到溫暖。
他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可能翻沉在浪濤當中,可謂朝不保夕。
悲傷中的葉沉星低頭不語,跟前的那人站起了身,轉過去跟他的同伴竊竊私語。
過得片刻,葉沉星看到那人又蹲下來看着自己,他的語氣變得很溫和。他問,小娃娃,你是不是沒地方可去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跟我們去討生活。
能活下去是葉沉星最大的願望,有棲身之所,有食物填飽肚子,他便點頭答應。
於是他就被這兩個人販子拐到南峙派一帶的荒山中,賣給礦場老闆當苦力。
直到兩個人販子把葉沉星交到礦場老闆手上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被騙了。礦場老闆把這些被拐賣來的苦力看得很嚴,葉沉星一到這裡就先被餓了兩天,然後捱了幾十下鞭子,礦場老闆見他終於老實了,纔給了他一碗稀粥喝。
葉沉星在礦場中一待就是大半年,每天起早貪黑幹體力活,不僅要忍受着守衛的欺壓,還整天吃不飽飯,沒比在外面流浪好上多少。
他知道,這裡不是他該待的地方,無論如何他也要離開這裡,不走就是死路一條。
一天夜裡,他如往常一樣老實地睡在監牢一般的窩棚中,旁邊睡着的都是臭氣哄哄的苦力,當然,他自己也是臭氣哄哄的,因爲自從來到這裡,他幾乎就沒洗過澡,只在下雨天淋了幾次身子。
窩棚外邊有人看守,戒備森嚴,一出去就會被逮住。不過他有着充足的出逃準備,爲了這個的準備,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
他躺在稻草堆裡,在翻了兩三次身以後,他聽到外邊傳來兩個守衛的議論聲,東拉西扯不知道具體說些什麼。聽了一會兒,傳來了一陣倒水的聲音,然後是瓷碗碰撞在一起發出的聲音。
葉沉星從門縫向外看去,漆黑的夜裡,一盞燈籠掛在牆邊上,燈籠下的亮光處,兩個守衛在地上擺着酒菜,正吆喝着彼此乾杯。
他心想今晚可能有機會逃走,於是開始認真觀察形勢。
兩個時辰過去,已是夜深人靜,門外的兩個守衛酒足飯飽挨着牆睡着了。於是葉沉星翻開稻草堆,將下邊已經刨鬆的泥土掏出來,露出了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挖出來的一個地洞。
窩棚是用木板搭建的,地洞不需要挖多深,也不需要挖多長,只要能穿過木板便可。
葉沉星從這個預先準備好的地洞鑽了出去,逃走了。
他拼命地跑,跑呀跑,在夜裡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爲了生存而奮不顧身。直到耗盡了力氣,他才疲憊不堪地倒在了地上,不管腳下是什麼地方,已經體力透支的他喘了一下粗氣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