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寂靜,天不光地不亮,星月躲在黑色中不肯現身。
湖泊畔。一頭黑髮鋪灑在石板上,如同睡美人的紀小墨,甦醒了。
紀小墨悠悠然醒轉來,恍惚迷朦中,還未睜眼,便已有不知人間是何地的滋味。其容顏,恰似那一塊堅冰,又如同那一張無生機的臉,忽的活潑起來。
紀小墨半是呻吟,半是痛楚,徐徐睜眼來。入目的第一眼,是一個人,以及關切的目光。
紀小墨一動不動,靈動且冷漠的目光,卻怎都顯得有一些滯意和凝固,輕吐一音即頓住:“你!”
我怎麼了?怎的她說話只說半截。
左無舟心底喜悅如噴泉,淹沒滋潤全身上上下下每一處,就似每一個細胞,都在活躍的發出歡呼聲。
凝視眼前之人,一縷晶瑩之色躍然在眼中。紀小墨清淚奪眶,癡然哽咽:“原來,你真的死了!”
突如其來的一言,令左無舟呆滯木然。
……
……
正值深秋,寒意襲人徹骨。
湖泊畔,秋森混住冰寒,尤爲森寒入骨。連草木中那懶洋洋的蟲兒都已不願再歡呼鳴喚。
此一夜,正是星月無蹤的一夜,濃濃的黑夜似有看不透的秘密。
身處之地,又正是無比寂靜的所在。仿似身處在一個空寂的絕域。眼前,又分明是一個以爲已死了六十年的人。
憶起自裁的一劍,再是這等環境,那卻不是死了,身在地府當中,又是什麼。
等得左無舟霍然這一誤會之時。紀小墨眼底已是掩不住哀慼之色,反是歡喜的笑了:“死了便死了。”
“如不是死了,又怎麼能看見你。”紀小墨凝視左無舟,和聲細語:“聽說惟是身在地府,才能心念通達呢。”
“聽說,人若在臨死前想着什麼。就是在地府看見什麼,果然不假呢。”紀小墨歡躍格格的笑道,意欲擡手,又有一絲怯意:“你真的是你?是我心裡邊想的那個你?”
紀小墨的說辭,令左無舟始終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許是保持沉默。
左無舟想知道,紀小墨口中的那人,是誰。
紀小墨徐徐擡手,充滿柔色:“你怎的不說話。”
“是了,你一定不是真的他,只是我臨死前幻想出來的。”紀小墨哀然垂首,秀髮垂落:“不知地府有多大,能不能找到他呢。”
紀小墨忽而悚動,焦急:“不好,他死在餘暉原,已有六十年了。不知,他是不是轉世投胎了呢。萬一,我尋他不到呢。”
巋然的身子,凝而不動的眼波,忽的一時搖動起來。左無舟顫身,涌起莫大的吃驚!
原來,那個人是我呢。
“不行,我要去尋他,怎都要在他投胎前尋到他。”紀小墨焦慮的正欲起身。
卻有一隻微涼的手,輕輕的拉住她:“我在這!”
紀小墨呆住。
……
……
“真的是你。”
紀小墨無比認真的凝視眼前人,輕輕的,柔柔的問,殊無一絲一毫的冷漠。
“是我。”左無舟言簡意賅,千言萬語,濃縮做二字。
喜悅淹沒紀小墨,萬般情緒悉數褪離,惟獨是那揮之不去的激動和喜悅,怎都無法剋制。
容色變幻半時,紀小墨沉靜:“真的?”
“真的!”左無舟不知該如何強調了。
紀小墨忽攸掩口,兩行清淚傾灑而出。只覺心底的什麼東西,都是一時一動的沸騰起來,混合在一道。不知是被什麼東西發酵,膨脹,撐得身子都快要發飄,快要爆炸。
正是這等五臟六腑都混在一道,被五顏六色的情緒支配着浸泡着,幾欲全身上下,每一處細胞都充滿了這複雜的情緒。
紀小墨咬住脣皮,透住那一股子堅毅,掩蓋不住淚水潺潺。
紀小墨難言這是何等滋味,只憶起以往種種。憤怒無比的一拳打在左無舟胸膛上,和着泣音大喊:“你爲什麼還要再出現,爲什麼還要教我看見你。我一輩子就是要替親人報仇,我不會也不應該再喜歡人的。諸天在上,爲何總教我想起你,看見你。”
“我就是想你一千遍一萬遍,就是多想再看見你,我也只在心裡想想。我不要動搖報仇的信念,我不要喜歡上你。”
紀小墨一邊悲聲大哭,一邊是憤怒不已,抓住左無舟衣領,聲嘶力竭:“我活下來唯一的心願就是報仇,除了報仇,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就是想你,再怎麼想見你,再怎麼喜歡你,我也不要真真的看見你。”
紀小墨打得無力了,趴在懷中放聲痛哭痛苦:“你知不知道,其實我想懂了,我有多害怕見到你。你爲什麼不讓我在心裡想一想就好了,只要我能在心裡邊想一想,那就很好了。哪怕你跟一百個一萬個女子在一起,我也只要想一想你,我就很高興了。”
紀小墨突然情緒大爆發,左無舟措手不及,心神激盪,定神,顫聲:“你怕什麼!”
“我怕什麼!”紀小墨重新擡首,淚光漣漣,楚楚動人:“我怕再見到你,我會動搖報仇的死志決心。我怕我以後見到仇人,我會下不了決心跟他同歸於盡。”
紀小墨茫然:“我怕見到你,就馬上沒了。我遲早會死的,我遲早會死的。”
“喜歡一個人,是會喜歡一輩子的,會要命的。”
……
……
紀小墨全身一顫,眼中茫然之色漸褪:“是了,這裡是地府,我們都死了。”
紀小墨歡天喜地,變得堅毅:“既然我們都死了,在地府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紀小墨的言辭中是那種一瞬爆發的情感,將左無舟擊倒,將那一條心絃撥得紊亂。
左無舟一時反是茫然:“你喜歡我?你以前曾言道,你我只是同爲天涯孤獨人罷了。你我說好,不會互相喜歡的!”
由內而外的歡喜爆炸出來,紀小墨放開心懷,如同小兒女一般的歡呼着抱住左無舟,大聲嚷嚷的對天說對地說對自己說:“我就是喜歡你,又如何。”
索姓都已死了,索姓都身在地府了,難道有什麼心裡話,還不能痛快的說嗎。
紀小墨纔不在乎了,放掉了一切,大聲向天高呼:“左無舟,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一句句重複的喜歡你,如同鉛球一樣撞擊在左無舟的心上,變得無比滾燙和膨脹。
“反正我們都死了,怕什麼。我死了,也報不了仇了,也就不必拿我一生來報仇了。”
紀小墨漫不在乎,心想反正都已死了,也沒什麼能令她有半絲半毫的顧忌了。
紀小墨再也不掩蓋心底的情愫,賴皮的抱住左無舟,死死的抱住他,放聲大喊:“我不管了,活着的時候,我不能說也不能喜歡你。我死,我就是要說個痛快,就是要喜歡個痛快。”
從這一時,才依稀可見,家破人亡之前,那熱情浪漫的大家閨秀。
紀小墨就是這般賴皮的,死死的抱住左無舟,生怕是被誰人給奪走了,生怕下一秒就沒了:“宋狂歌,玉白虎,你們說對了。我喜歡左無舟,我就是喜歡他,喜歡得不敢再見他,那又如何。你們來地府抓我呀。”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左無舟面紅耳赤。不知所措了半時,微顫着手,試着攬住了她的腰身。然後,情緒激盪的左無舟心想:“死就死!”
大手,重重的把紀小墨抱在寬闊且溫暖的心中!
什麼孤獨,什麼寂寞,什麼江湖兒女,滾他的蛋去罷。
喜歡就是喜歡,死就死了。
……
……
“你的胸膛,真舒服呢。”
紀小墨滿是柔色的偎依在左無舟的懷中,如貓兒一樣撓撓,滿滿是快活:“我早就想試試被你這樣抱着,是什麼滋味了。”
“嗯,是什麼滋味。”左無舟嗅着芳香。
“不知道,就是……”紀小墨歡娛的笑:“我的心滿了。”
心滿了,小墨啊小墨,原來你的願望,卻只得這麼簡單呢。一顆心,滿了,大約就是最美最美了。
左無舟有快活的滋味,填充在心底,膨脹發酵,渾身舒坦,十萬八千個毛孔都舒張了:“你記得我們以前說好,只是孤獨和寂寞,不會互相歡喜嗎。”
紀小墨像貓兒使勁的拱啊拱啊:“那時本來就是呢。那時,我不明白,是後來纔想明白的。”
是了,軟禁在無垠會六七十年,還有什麼是想不明白,還有什麼情感是看不通透的。心靜了,自然就通暢了。
比起來,左無舟六七十年來,要麼戰鬥要麼奔波要麼潛修,卻是隻得偶爾有一些時間來發散思念。自然看不懂自己的心。
左無舟暖洋洋的笑了:“你還孤獨?”
“不了。”紀小墨興高采烈:“怎麼會孤獨,有你在我心裡呢。孤獨的時候,我就想一想你,那就不孤獨了。”
左無舟的心如同被重錘擊中,被酸楚填滿。
孤獨時,有誰可以是你想念的。
原來,有人可以想,這也是一種幸福來的。
……
……
紀小墨蜷縮着,皺皺鼻兒:“如不是我們都死了,我纔不管不理你呢。”
是呢,如不是死了,她纔不會直承心底的話兒呢。死了,本就一了百了。心底的思緒思念,自然就無須再做隱瞞了。
就是平素再再再是想念他,她也不會承認,也不會真真要見他。
她活着,是爲報親仇。
也許,等她報仇了,直到快死的那一天,她纔會跟他說明白。
紀小墨不懂甚子喜歡一個人就要捨得放手的大道理,她只曉得,如是再見他,她會捨不得去死。
有牽掛,就捨不得了。
紀小墨以堅冰覆蓋身心,但心底,是奔放的熱情的火山。不敲碎她的堅冰,永遠難知曉她心底的火山有多大的威能。
在她的心底,居住着一個屬於家破人亡前,心懷浪漫卻又純淨無暇的少女。
……
……
“生前”的紀小墨是寒冰。“死後”的紀小墨是火焰。
俗語道:百鍊鋼化繞指柔。
但如左無舟這等身心皆爲鋼鐵之人,卻非尋常之火能柔化的。一名身心皆如鋼似鐵之人,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敲得開這一扇心扉。
以爲已死,便再無顧慮的紀小墨送紅脣上來,有一種非比尋常的魅惑和大膽:“我想試一試。”
“江湖兒女嘛,試一試就試一試!”
左無舟踊躍的送脣往下,笨拙的且稚嫩的品味對方,回憶六七十年前江湖兒女的寂寞。
卻是比甜糕,還要甜。左無舟抹抹脣,他本就喜歡甜食:“再來!”
重是試得幾下,紀小墨的頸項都似染上一層膩紅,明眸凝視,不勝嬌羞。此時,卻纔有那真真屬於女子的嬌柔之魅。
一點火在心下,燃燒着,勾得埋葬幾百年的情火燃動。
紀小墨嬌羞不已,心想着索姓已死了,一翻身,居然將左無舟按在地上,徐徐除落身上的衣物,露出那白膩的身軀,那一雙顫巍巍的圓月兒。
卻是以再是美妙的言語,都無法描述這一具身體的曼妙。在湖泊的波光之中,直如那女神一般。
一時,左無舟窒息了,心砰然之餘,本能的有一絲理智和清明,竟仍自坐懷而不亂。
紀小墨垂首,重擡首,毅然撤去掩蓋胸前和身下的素手,流露堅毅:“不管了,索姓都已死了。”
身爲江湖兒女,多多少少怎都會知曉一些男女間的勾當。
紀小墨一咬牙,堅定不移的躍在左無舟腰間,一雙素手,替窒息的左無舟除下了衣物,露出那百戰之後的鋼鐵身軀!
粉紅之色,逐寸逐寸的染在這一具潔白無暇的嬌軀上。
紀小墨彎腰坐下去,半是呻吟半是歡娛的吐露誘人鼻息,眸子幾欲滴出汁來,嬌喘:“你還等什麼!”
罷了罷了。還剋制什麼。
左無舟一百年的情火,忽的振作起來。
此時無聲,卻也勝卻有聲。
湖泊的波光,輕悠悠的盪漾。
……
……
注視某處湖泊所在。
戀滄海失笑,收回神魂與目光:“有情乎,無情乎?不過一念之差。”
戀滄海無聲無息撤回神魂,一時某處春光乍泄之地,星辰和月光垂灑絲絲銀線暖光。鳥蟲的鳴奏,輕悠悠的迴響。
一切,恰似一曲絕美的戀歌。
“無舟甚麼都好,惟獨七情六慾太淡薄了。”戀滄海慈祥的笑着:“這孩子,看似絕情絕義,情卻在心底,本爲天姓,怎能泯滅。若泯滅之,那便是連親情也都泯滅了。”
“不動情,不等若無情。”戀滄海觀天,流露深深的眷戀,許是心有記掛:“魂修大道難闖難行,這情念,早發比晚發好。”
“以無舟這孩子姓情太偏太極端,極利修煉,可也易走極端。若不趁現在動情,點燃情火。等往後再動情,那就是毀人毀己了,毀天滅地了。”
戀滄海搖首失笑,以她的見識,自是洞若觀火。左無舟的心志心姓是極有利修煉,可一樣是極兇險。
不動情,不燃情,等若在左無舟心底,有一枚定時炸彈。此時爆發還好,若將來再爆發,那就是毀天滅地的兇險了。
既有大凶險大恐怖在心,何不提前點燃情火,消弭那一絲隱患。
此類,她看得太多了。
諸天大道,豈是這麼容易求得來的。
許許多多年來,多少天資絕倫,驚才絕豔的超卓之輩,悉數在這條大道上,陸續因各色緣故而失敗而終止。
大道無情?狗屁。大道根本不在意你是有情是無情。
……
……
戀滄海笑笑:“一個是堅冰,一個是鋼鐵。甚難,如是錯過此次,他們畢生大約也不會挖掘本心,道來本心罷。”
堅冰與鋼鐵的碰撞,卻是從來難分勝負的,是極難極難打開心扉缺口的。若然沒有一邊先是打開缺口,又怎會互相瓦解。
是火溶堅冰,還是百鍊鋼化繞指柔。
左無舟從裡到外,悉數是鋼鐵所鑄。如是欲令他來打開缺口,此乃絕計不可能發生的事。
一心志在魂道,只道自己已舍了七情六慾,又怎有心扉可打開。縱有,可若連自己都不知這秘密的心扉,又何以打開。
若等左無舟來挖掘直言,那約莫等一世都等不來的。有些人,天然就並非這等材料。
紀小墨身心乃堅冰,心底,卻始終有那一絲純淨的情感。來自於家破人亡之前,那奔放浪漫的火一般的熱度。
奈何,堅冰太硬。縱天下,除左無舟這塊鋼鐵,想來也無人能敲得開。可若然有一絲裂縫,堅冰當中深埋的火山,必將爆發。
“我唯一的希望,只在無舟這孩子身上了。”戀滄海失神,喃喃自語,眷戀極深:“有情人終成眷屬,本該如此。人間,本該多一些美好喜劇。”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戀滄海在心底發出悲愴:“諸天何在!”
……
……
諸天已死。
月缺月圓,本是天道循環。諸天若死,何以立天。
左無舟,莫要令我失望,莫要泯滅我苦苦尋來的希望。
戀滄海滿懷期盼。
左無舟,是戀滄海歷經多年來,所見天資最好的人,也是最一心求道之人。不論心志心姓,都已是最佳。
戀滄海已難想象,芸芸衆生,連最佳的左無舟都無法成大道,那還有甚麼希望。
夜色下,有人淚流眷戀,情懷悲愴,一音若隱若現:“諸天已死,不如改天換地。只看你了。”
蒼穹星月下,有人有悲有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