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麗的雞兒開始打鳴,漫天的雷雨聲終於收歇。
長安城,淹了。
未央宮,也淹了。
十幾丈城牆的架空,也沒能改變排水系統的不足,宮城之中,到處都是宮女內侍往外舀水的忙碌背影,人手不夠下,連禁衛都參與了進來。
反正他們也抵擋不住大魔王的入侵,還是幹些實際的活吧!
哭唧唧。
壽成宮中,黃尚和宇文邕對坐。
宇文邕所在的高度,對於佛門魔門之間的爭鬥,已是一清二楚,他的反應更是極快,從這位的強大霸道,立刻意識到此人就是如今盛傳的魔門大宗師,能夠挑戰“聖僧”了無的存在。
既如此,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屁咧!
打不過啊!
如果宮城的禁衛,能將這個囂張的魔門大宗師射成窟窿,宇文邕保證不帶半點猶豫。
但事實證明,這個世界的巔峰武者,確實已經凌駕於人數之上。
低武世界中,再強的武者也沒法正面硬抗住數百人的精銳團隊,但如果運起輕功,不斷迂迴,遠距離施展暗器,倒也能以一己之力,殺掉數百士兵。
而中武世界裡,破碎虛空級的存在,已經可以一人硬頂千軍萬馬,換成大宗師,千軍萬馬不成,但在千人禁衛中鑿穿個來回,還是毫無難度的。
所以宇文邕如果不從心擺出笑臉,就會被捏死。
黃尚看着這位北周武帝,其實心中很是欣賞。
宇文邕是傀儡皇帝出身,十幾歲扳倒權臣,手握大權後,對內不貪圖享樂,生活簡樸,整頓吏治,對外一生戎馬,與將士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不愧是南北朝時期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當然,後世評價中,有些人說什麼宇文邕如果多活幾年,肯定就沒隋朝什麼事情了,由他來一統天下,然後誇讚宇文邕比起楊堅要厲害許多雲雲。
這純屬廢話。
楊堅本來就是趁着主弱僕強之際,以權臣外戚的身份篡位,如果換成一位強大的皇帝在位,那自然沒他什麼事情,這跟宇文邕和楊堅兩個人當皇帝的本事高下,毫無關係。
在黃尚個人看來,若論軍事能力,楊堅是不如宇文邕的,但若論治國手段,楊堅在歷朝歷代所有皇帝中,都能排上前三,堪稱千古一帝,又比宇文邕還要強了。
楊堅此人有極強的自我剋制能力,以身作則,勤儉節約,卻又不似宋仁宗那般單純的懦弱,也能乾坤獨斷,推行科舉,在遭到世家掣肘後,又可多方平衡,提拔人才,令天下蓬勃發展。
在內政方面,楊堅的能力基本到了巔峰,綜合的治國手段來看,也是前三之列。
相比起來,他的兒子楊廣則差得太遠。
楊廣此人被唐朝黑成了昏君,各種罪名羅列,跟當年周朝對商紂王一樣,但後世有人爲他不平,贊其開大運河,就該爲千古一帝,這又顯得誇張。
楊廣開大運河,確實福澤後代,但他就是爲了對外戰爭,且強行在數年內完成百年工程,弄得國力大損,民怨沸騰。
楊堅與世家鬥爭,尚且知道妥協平衡,楊廣卻是一味硬頂,三徵高麗或是單純的不服輸,或是想借此機會把世家拖垮,結果自己的國家先完蛋,受不了打擊後自暴自棄,一蹶不振,這種種所爲,哪一個是明君的表現?
不可否認楊廣有一定的能力,但心氣太高,根本匹配不了那過於龐大的抱負。
充其量,也就是另一個宋神宗罷了,且脾氣遠比宋神宗暴虐。
所以宇文邕、楊堅、楊廣三位皇帝比較,不提個人品德好壞,單看當皇帝的本事,楊堅略強過宇文邕,遠遠強過楊廣。
當然,欣賞歸欣賞,該咋辦咋辦。
黃尚很清楚,這位邀請他入宮,第一是打不過,第二也還是驅虎吞狼那一套,想利用魔門,徹底解決佛門。
滅佛至今已有年餘,靜念禪院卻依舊存在於長安城外,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
原本的劇情軌跡中,靜念禪院最後的結局應該是搬離了北周,轉爲洛陽南郊,實力肯定是損失不少,但底蘊猶在,所以藉着楊堅的興佛,又很快強盛起來。
現在嘛,黃尚則盯上了靜念禪院那三千武僧。
這股力量,太過可怕。
別看他衝擊北周千人禁衛,似乎輕而易舉,毫無壓力,但尋常的禁衛和修煉靜念禪院武學的武僧,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換成後者,除非是破碎虛空的存在,否則絕對沒辦法硬抗,大宗師也必須暫避鋒芒。
毫不誇張地講,這是江湖中的最強力量,可以鎮壓一切不服。
這也是宇文邕最爲忌憚的。
誠然,佛門的理念,註定了他們不會直接造反。
但萬一天下蒼生有話說,覺得某某人有明主之相,然後佛門爲了天下蒼生,去輔佐某某。
那試問,和造反,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不把這三千武僧滅了,宇文邕覺都睡不好,此時此刻,看着悠然品茶的黃尚,他乾脆把話挑明:“不知閣下何時去挑戰了無,朕必親至,一睹盛況。”
黃尚道:“三月之約未至,我不會以少欺老。”
宇文邕心中恨不得把佛門魔門統統殺光,面上還得欽佩一笑:“閣下大宗師氣度,佩服佩服,只是靜念禪院怕不會遵守約定!”
南北朝時期,佛門發展得太迅速了,如今爲首的是靜念禪院與慈航靜齋,但並不只是這兩方勢力。
還有如四大聖僧出身的天台宗、華嚴宗、三論宗,成都的大石寺,姑蘇的寒山寺等等,都有高手存在。
如今靜念禪院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些高僧已然由四面八方匯聚長安。
一旦“聖僧”了無不敵,眼見着要佛消魔長,你說這些高僧是隻會看着,還是狂吼一聲“跟邪魔外道不用講江湖規矩,大家並肩上”,一窩光頭以無比悲壯的氣息,狂撲上來圍毆?
宇文邕此言正是爲了刺激,黃尚聽了卻是反問道:“如今的天下,不止一位白道大宗師吧?”
宇文邕面色一變,想起了一個他不願意回憶的人來。
是那個人,一手破壞了他利用突厥,進攻北齊的大計,逼得他不得不提前發動滅佛。
裴矩!
晉陽書院院長!
此人淡泊名利,一力對外,名震天下後,教書育人,越來越爲天下人所敬仰,公認爲白道新的大宗師。
而那北齊新帝年幼登基,也因爲他坐鎮晉陽,得到支持,穩定了朝堂。
宇文邕一想到這橫空出世的人物,就不禁與眼前之人做出比較。
按照年紀,裴矩跟眼前的石之軒年輕相當,畢竟魔門中人看不出年齡,這個石之軒外表年輕,可能是真的年輕,可能已經年近半百。
但毫無疑問,他也是魔門中的後輩。
長江後浪推前浪。
天下真要翻開新的篇章了。
宇文邕同樣是年輕人,卻不希望看到這一幕。
畢竟無論是石之軒還是裴矩,都還能活很長一段時間。
這種如大石壓在心口的感覺,是任何一位雄才偉略的皇帝都接受不了的,所以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閣下之意,是佛門會向裴矩求救?”
黃尚面露一分傲然,三分自信,五分期待和七分戰意:“了無已是冢中枯骨,真正可做我對手的,唯有裴矩!”
宇文邕卻是對於這種武者之間的惺惺相惜嗤之以鼻,好不容易有個能夠正面擊敗了無,徹底摧毀佛門信念的機會,絕不容許再有一位大宗師阻止,立刻有所決斷。
必須要阻止佛門,向裴矩求援。
……
……
長安西郊。
靜念禪院。
這座寺院在五胡亂華時期修建,至今已有兩百餘年,從小小的一座寺廟,到了如今的規模,寺內建築加起來達數百餘間,若從高空俯瞰,儼然是一座小城。
正中處有七座大殿,其餘上百座殿宇拱衛着它們,每一座都以三彩琉璃瓦覆蓋,宏偉華麗,令人震撼。
而主殿之前,又有一座以白石砌成,圍以白石雕欄的平臺廣場,正中處供奉着衆多佛陀菩薩和五百羅漢,均以金銅鑄制,個個神情栩栩如生。
炫富!
絕對的炫富!
也正因爲這麼大的地方,當佛門僧人從四面八方涌來時,才能毫無壓力地住下。
衆志成城,抵擋邪魔!
此時大殿之中,就有數十位僧人落座,個個寶相莊嚴,氣息強大。
其中達到宗師之境的,更是接近十人。
這就是遍佈天下,寺院近千的佛門勢力。
而位於正中的,則是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僧人。
他身材高挺,面容俊秀,皮膚光滑,臉上有種超乎世俗的湛然神光,神態既不文弱悲憫,也沒有高高在上,而是一種純粹自然的舒適感。
同時他並沒有手掛佛珠,擺出眼觀鼻,鼻觀心之態,而是雙手自然垂落在雙側,眉宇間含着一份毫無壓力的笑意,看向衆僧。
被他看向的每一位僧人,都露出由衷的敬意。
因爲此人就是淨念禪院的禪主,“聖僧”了無。
名震天下一甲子,無可置疑的佛門聖僧,無數信徒的精神領袖。
如果換在數年前,區區一位魔門後輩,想要挑戰“聖僧”了無的權威,所有僧人都只會淡然一笑。
可現在,先是“狂雷”赫哲戰敗,突厥國師如日中天的威望大損,連帶着整個突厥退兵,後有魔門第一高手“冥主”沐天緲連續敗陣,連整個陰癸派都予以臣服,一統之勢不可避免。
宇文邕身爲帝皇,都有那般體悟,佛門衆僧也不得不承認,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了。
但他們絕對不允許佛消魔漲,天下蒼生也不允許佛消魔漲!
“阿彌陀佛,今蒼生受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此時最先開口的,正是慈航靜齋之主靜一師太,她雙手合十,眉宇間露出前所未有的凌厲之色,凝聚着堅決無比的除魔決心。
僅僅兩個月不見,她已是蒼老了許多,細密的皺紋爬上眼角眉梢,以其宗師修爲,玄功深厚,按理來說,是絕對不該如此的。
那毫無疑問,會導致這樣的,肯定是……
天下蒼生的安危!
對,不會再有別的事情了!
“阿彌陀佛!”
衆僧見她爲天下蒼生操勞至此,不禁心生敬佩,也齊喧佛號。
然而了無卻是開口,醇和的聲音響起:“師妹着相了,所謂破而後立,頹而後振,我佛門遭受此劫,亦是盛極之衰,順應便可。”
衆高僧有些雙手合十,露出贊同,有些眉頭微凝,並不認可,靜一師太屬於後者,但她也不再多言。
了無看了眼最邊上的師弟了空,再望向靜一師太:“師妹,十日之後,請你護送了空和我寺典籍,往陳一行。”
此言一出,衆僧面色大變。
了無此舉,是要放棄靜念禪院?
如果靜念禪院這佛門之首爲北周所破,那各地的寺院豈有幸免之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啊!
“師兄!”
一時間,人人呼喚,了無卻是不應,看向靜一師太。
靜一師太緩緩起身:“師兄,請收回此念,我等當捨身成仁,護佑天下蒼生,絕不令邪魔得逞!”
邪是宇文邕,魔是石之軒。
她此行下山,已經將後事安排妥當,真的是準備入地獄了。
了無輕輕一嘆,剛要說話,又有僧人入內,低聲稟告:“師兄,陛下調集兵力,將我佛門欲往齊地的弟子全部攔下。”
衆僧聽了,有些奇怪。
自從滅佛開始,那些不願意乖乖還俗的佛門弟子,自然往北齊和南陳而去。
但相比起北齊,還是南陳對於佛門的接受程度更高,四百多家寺院隨便寄宿哪家,都能捱過這段苦日子。
宇文邕此前封堵,也側重於南陳,但現在突然調整到北齊,這是爲何?
靜一師太心有慧劍,突然問道:“周帝可有調兵汾河?”
那僧人聞言去探,很快回報。
是的。
北周邊境再度聚集兵力,直指晉陽。
在場的僧人依舊不解,唯有幾人若有所思。
了無最先看向東北方向,微微一笑,靜一師太很快也明白了。
北周調兵,名爲威逼北齊,實則是宇文邕希望將那個人限制在晉陽之中。
有鑑於此,靜一師太雷厲風行,立刻往殿外走去:“邪魔作繭自縛,當真蒼生有幸!”
了無喚道:“師妹!”
靜一師太堅定地搖了搖頭:“請師兄不要阻止,貧尼此行東去,定請裴矩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