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我們說的應該是同一人吧。”於安望着眼前越來越窄的黃泥道,緩緩道,“十五年前,瑤女還是趙家隨侍趙孟禮的一個小女奴,範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晉國後她就被趙氏送進了智府。無恤少時救過她一次,算起來她與我們幾個也算是舊識。”
“你們幾個?”
“我、無恤,還有尹鐸。”於安把手中的鞭子往車板上一放,“阿拾,我聽四兒說,你們去過晉陽城?”
“嗯。”我點了點頭,伸手拂開了迎面飛來的一羣小蠅,“今春晉陽城地動,卿相命我以神子之名與無恤一同前往晉陽城。於安,你有個了不起的父親,他修建的晉陽城幾乎是座牢不可摧的城池。晉陽城幾次地動,城樓和牆垣都沒有一處嚴重的坍塌。對了,尹鐸前些年還特意加高加固了城牆,地動後,晉陽城又建了許多新房,有空你可以帶四兒……”
“阿拾……”於安面色一暗,出言打斷了我的話,“自父親死後我就沒有再回過晉陽城,也許……我永遠不會回去了。”
“你不回晉陽了?”
“嗯。”
是啊,董安於花了畢生的心血督造了晉陽城,最後他卻被忌憚趙氏的智、韓、魏三家逼死在了自己修建的城池裡。對於安來說,晉陽城裡也許有他最不願記起的痛苦回憶吧……
我仰着頭細細地打量着於安,這些年他變了許多,雖然他的臉上還依稀留着當年青衣小公子的模樣,但他整個人卻沉鬱了許多。他的眼睛裡沒有了清澈的眸光,他整個人好似被一把鎖牢牢地鎖了起來。當年他爲什麼會來雍城?離開我和四兒後他又去了哪裡?他是董氏的遺孤,趙鞅爲什麼會讓他進了天樞做了刺客?他身上藏了那麼多的秘密,我如果要把四兒託付給他,就必須想辦法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吧……
於安見我一直盯着他,便微笑着把臉轉開了:“阿拾,你和無恤既是今年春天去了晉陽城,那他可帶你見過城外汾水邊的情人桃了?”
“情人桃?”我收回停駐在他臉上的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晉陽城外的汾水邊有一棵桃樹,每年春天,它都會開出粉白兩色的桃花。晉陽城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他們有了喜歡的姑娘,總會想方設法帶心愛的姑娘到樹下相會。我以爲無恤一定會帶你去……”
“我想我見過那棵桃樹……”我看着於安的側顏,腦中卻浮現出了另一個少年落寞哀傷的身影。那一日我們坐船離開晉陽城,小九正是站在汾水邊的一棵雙色桃樹下用他親手編制的花環送別了四兒。情人桃下,送別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卻已經心有所屬,身有所歸了……
我看着越行越荒涼的道路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於安,無恤當年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瑤女嗎?”
“你知道了,是無恤告訴你的?”於安雙眉一挑似是頗爲驚訝。
“不,瑤女還在將軍府的時候同我提起過。”她把汾水說成澮水,把趙氏說成智氏,是以防萬一事蹟敗露後我會猜到無恤的身份吧。
“其實,我和尹鐸認識瑤女比無恤還要早一些。那年她只有十三歲,卻已經出落得嬌美動人。趙孟禮手下的一羣武士很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那日他們跟着她到了水邊,若不是無恤出手阻撓,她恐怕早已經被那五個男人……”於安說到這裡,便尷尬地合上了嘴。但即便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少女遇上五個心懷不軌的男人會遭遇怎樣的悲劇。
“幸好有無恤。”
於安聞言嘴角一彎,輕笑道:“那時候的無恤可不是現在的趙無恤,你真該見見他鼻青臉腫,兩手脫臼還咬着人家耳朵不放的樣子。”
兩手脫臼還咬着別人的耳朵不放?!他說的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無所不能的趙無恤嗎?
我的心口酸酸的,還一陣陣地發痛,那感覺像是鈍刀切肉,不見血卻痛得發悶。昨晚,四兒當着無恤的面說起我在將軍府的舊事時,他心裡的感受就和我現在一樣嗎?“你們叫他養馬的瘋子,可我卻從未見過他發瘋的樣子……”我苦笑一聲看着於安黯然道。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發瘋的樣子。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吧!”於安把牛車趕到一棵槐樹下,一提下襬跳了下去。
“他是喜歡瑤女的吧?”我輕囈道。
“阿拾,你知道無恤的母親是趙家的女奴吧?”於安繞到車尾,取出了一把石鏟。
“知道,無恤和我提過一次。”
“那五個男人對他母親幹過一樣的事情。無恤喜不喜歡瑤女我不知道,不過他發瘋是因爲那些人侮辱過他的母親吧!”
“他母親……那五個男人……”我喉頭一緊猛地捂住自己的嘴。除了在水邊露營的那一夜,無恤再也沒有同我提起過他的母親,也沒有再說過自己的童年。每次我問起他的過去,他總輕描淡寫地說,有點苦。
“於安,你見過無恤的母親嗎?”我靠在槐樹溼漉漉的樹幹上,於安正用鏟子刨挖着埋屍的墳坑。
“沒有,但聽那幾個男人說,她是個很美的女人。”
聽那幾個人男人說……我低頭掐着自己大拇指的指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殺意:“他們死了嗎?”我擡眼看向於安。
“我不知道。”於安一彎腰從土坑旁剷下了一大塊潮溼的黃土,“當年,無恤是個馬奴,尹鐸是替父親調漆的書童,我不過是趙氏家臣的幼子,能救下無恤和瑤女的命已是大幸,又哪裡能對那幾個人做什麼。不過,憑無恤現在的身份和手段,那幾個人估計連渣都沒剩下吧!”於安直起腰將石鏟上的黃土遠遠地甩了出去,“呵,如今連趙孟禮的屍首都餵了狼,當年那幾個武士恐怕早就在無恤手裡灰飛煙滅了。”
於安這話是什麼意思?!無恤難道已經把自己暗殺趙孟禮的事情告訴他了嗎?這不可能!他們兩個雖是童年好友,但畢竟多年未見,如今趙鞅還在位,謀殺趙孟禮這樣的大事,無恤沒有理由會告訴於安。如果無恤沒有說,那於安是在故意試探我嗎?爲什麼?
“阿拾,趙孟禮的馬車失足落下山崖,這事難道不是無恤做的?”於安見我沒有迴應緊接着又問。
“你說什麼?是誰告訴你的,這太荒唐了!”我裝出一副吃驚模樣,激憤道,“趙孟禮出事那會兒,無恤和我還待在晉陽城,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於安,你爲什麼會這樣想?”
“你先別生氣。”於安停下手裡的動作,把石鏟插在了地上,“我也是從坎卦的人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們說替趙孟禮拉車的兩匹馬發了狂才致使車墜人亡的。你知道,無恤自小就和馬待在一起,我以爲……”
我看着於安義憤填膺道:“無恤即便與趙孟禮不合也絕不會做出弒兄的事來,更何況,他和趙孟禮之間還夾着一個伯魯。無恤不會做讓伯魯爲難的事!”
“阿拾,無恤當年對伯魯也……”於安抓着我的手臂一下提高了聲音。
“他對伯魯做了什麼?”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沒什麼……”於安眉頭一蹙,嘆息着抓住了我另一條手臂,“阿拾,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他……”
他明明有話想要告訴我,可話到嘴邊卻又故意不說了。於安啊,於安,你今天到底想要做什麼?你是在同我玩花招嗎?
我看着於安的臉,吃吃地笑了。
“你笑什麼?”於安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於安,你不要把我當成傻瓜好嗎?”我笑着掙開了他的手,“你今天讓我陪你出府埋屍,不是憐惜我與由僮、魚婦相識一場的情意,你是有話要告訴我,而且跟無恤有關,對嗎?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對我用什麼心機,你若有話,直說便是。”
“阿拾,我不是個善用心機的人,我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麼手段。是,我今天帶你出府的確是有話想同你說。”
“你要說什麼?”
“離開無恤吧,不要和他回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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