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荇女的陷害,將軍此時對我更加失望。////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徑自走到了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將藤筥高高舉過頭頂,正聲道:“竹胎在此,請夫人兌現昨日的諾言!”
“你和她說了些什麼?”
將軍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荇女卻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荇女說她思念家鄉春日竹胎的味道,並許諾如果我能在南邊的樹林挖到她要的東西就幫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將軍垂首對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我知錯了,別趕我走,求求你!”荇女一聽臉色頓時灰白一片,她哭着跪走了幾步,死死地抱住了將軍的腿。
“拖出去吧!”將軍嘆了口氣,對身後的侍衛道。
荇女很快就被兩個侍衛架出了府門,將軍看着我道:“你想讓她幫你說什麼?”
我緩了緩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讓她告訴家主,阿拾當初長這一身惡骨打架鬥狠,只是爲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這一身惡骨,是防備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將我丟棄,我還能做回原先的乞兒。”
“你怕我有一日會丟棄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來,撩開我貼在額間的溼發,暖暖的手掌貼在我冰涼的臉上。
“你不是已經不要我了嗎?”我死咬着下脣回望着他,眼睛裡泛出一片淚花,“今天你來也是爲了坐實我無禮的罪名,然後再心安理得地把我趕出去,不是嗎?”
“小兒,你就是這樣想的……”他一雙星眸深深地望進我的眼睛裡,帶着一份痛心,帶着一份憐惜,“看來我平日裡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幾天你便弄這一身的傷來指責我。”
“今天已經是第七日了……”他聲音一軟我反而哭得更加厲害。過去的幾年,不管我是拿墨水染了他的衣服,還是喝醉酒吐在他懷裡,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罵過我,可這一次他居然連着七天一句話都沒和我說過。
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把我抱了起來。“我沒有要丟棄你,我只是需要時間來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麼?”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聲。
“我在想怎樣才能讓小兒明白,她已經不再是個乞兒,她已經有了一個屬於她的家。”他一手將我緊緊地抱進懷裡,似自語,似呢喃,“卸下你的硬殼和尖刺好嗎?我怕它們有一天會傷到你自己……如果你害怕,便讓我來護着你好嗎?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婦。”
世界上就有這樣一種面容,讓人光是看着就覺得幸福,溫暖,彷彿一切的苦難都能被安慰,被治癒。我看着這樣一張臉,心裡的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不嫁人……”我掛着滿臉的涕淚坐在他的臂彎裡倔強地說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輕笑了一聲抱着我站了起來,“長得這樣快,我怕再過幾年就要抱不動你了。”
“……”我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背上,如果能讓他一直這樣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時候就換你來護着我這個老頭子可好?”
“嗯!”我慎重地點了點頭,把它當做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後,我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讀書習字,除了秦國文字外,連帶着連齊魯和晉楚的文字都一一學了下來。
書房裡的書卷,不論是何人所著,所著爲何,我都滾瓜爛熟地背下來。將軍約見門客,不論才學高低我都會侍奉在一旁細細地琢磨他們的對話。
看我這樣不要命地用功,四兒總是不停地搖頭,不過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帶的吃食卻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將軍府伙房裡養的一隻大老鼠,而我就是她養的那隻小老鼠。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轉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竄得比四兒高出了許多,就是比起同齡的少年也都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臉時,望着水中那張日見明媚的臉,不禁自喜。
其實這幾年裡變化的也不只是我,將軍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經官拜上將軍,半年前秦公又賜了他西邊的邽地作爲采邑,因而他現在不定時地會離開雍城,巡視邊關,有時也會在自己的采邑住上個把月。
前幾日有傳信的兵士來,說明日他就能回來了。
“阿拾快出來,將軍回來了。”四兒在院子裡大聲地叫我。
“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哦,那你快點!”
將軍回府,府裡所有人都必須去府門外相迎,我急忙起身收拾書卷,卻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頭髮,扯得頭皮生痛。
因爲未到十五,女子大都散發披肩,我的頭髮太長,每次跪坐起身的時總要小心地避開。那一日,將軍與同僚們喝酒,歸來時暈沉沉地把我的頭髮握在手中,笑言:“誰說楚姬發美,我家阿拾纔有這世間最美的青絲。”說完便睡去了。
時人以烏髮爲美,不少貴婦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頭美髮,便會命人把它剪去,然後做成自己的假髮,以求得到夫君的憐愛。
將軍這是在誇我美嗎?我不知道一覺睡醒後,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自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剪髮了。
好不容易把頭髮撩開,我急忙提裙跑了出去,剛剛跑到門口就一頭扎進了來人的懷裡。是他……
隨即我被將軍握住雙臂高高地舉了起來:“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之前所說的越女施夷光如何?”
等將軍把我放下來時,從他的身後走出一個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龍組佩的年輕公子,身長玉立,龍章鳳姿,看樣子應該是秦國的貴族。
和很多人一樣,他從見到我開始,眼睛就沒有離開我。“我也沒見過那越女,只聽南邊來的人說,是早些年越國國君勾踐送與吳王夫差的一個美姬,生得能讓花朵失色。吳王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去年春天,吳國攻齊據說也和這美人有關。”
伍封微笑着走到書案前,將那年輕人讓到了主位。
“公子以爲去年吳王伐齊可是良策?”
聽伍封稱他爲公子,又讓其居於上座,我心下了然,眼前的這個少年一定就是將軍經常提起的秦公四子,公子利。
看他們兩個的樣子,伍封和這位四公子怕是有着不同於普通臣屬的關係。
伍封話音剛落,公子利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吳王夫差一貫英勇善戰,去年在艾陵與齊軍交戰,我聽探子講那吳軍本已經露了敗勢,但吳王親率精兵三萬、分三股反以鳴金爲號,在戰場上將齊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後,趁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自亂陣腳之時,一鼓作氣圍而殺之,大敗十萬齊軍。戰後,聽說光是革車就得了八百乘。”看來吳王夫差這一戰讓公子利對他極爲折服,一翻誇讚的話下來連口氣也不喘。
不過聽他這樣說來,這吳王還真稱得上驍勇二字。
公子利說完後,伍封一直沒有迴應,我不解地擡頭去看他,只見他眉頭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說道:“匹夫之勇,吳王夫差不及其父闔閭甚遠。”
伍封的話無疑是給激動的公子利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他收起臉上的笑容,神色極不自然地回道:“將軍何出此言?吳國在艾陵大勝之後,得了齊國大量金帛,吳王氣度豪邁,將繳獲的革車八百乘,甲冑三千都送給了魯國以結成同盟。最後,宋、衛等幾個小國也紛紛表示願意歸服吳國。如今的吳國,足以和晉楚兩國一爭天下霸主之位。將軍可是因爲吳王此前不滿你族叔伍子胥,才認爲夫差此人不濟?”
公子利說完,就把嘴脣閉得死緊,一張臉漲得通紅。另一邊,伍封的神情也頗有些難看。我起身向前,跪坐在公子利身側,故意用一根銅籤子擊打着火爐,又將炭火撥得啪啪亂響。
公子利果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避諱地昂着頭直直回望着他。他突然大舒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坐着對伍封施了一禮:“將軍見諒,是利,失禮了!”
伍封看了看我,對公子利回了一禮道:“是我失禮,未與公子明說。我認爲齊是大國,距離吳國又遠,不論勝負,這幾次吳齊交戰都已經耗損了吳國大量的精銳之師。況且,對於吳國來說,目前最大的敵人,不是齊國,也不是晉楚,而是吳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個人。”
公子利將身子微微向前傾,問道:“可是越王勾踐?”
伍封終於笑了,恭聲道:“公子明智!夫差放越王勾踐歸國無疑是縱虎歸山,越王勾踐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懷大志,吳越兩國之間終有一戰。”
公子利聽完點了點頭:“這樣看來,越王進貢的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踐佈下的一顆厲害棋子,可憐那夫差還深信越王的臣服之心。”
“公子能自己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溫柔鄉,女人是閒時賞玩的物什,不可當真,請公子以後也要多加註意。”
“利,明白。”
他們之後談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進去,腦子裡不知爲何反反覆覆只有一句——“女人是閒時賞玩的物什,不可當真”。
秦國靠近西戎、姜羌,民風比起中原之地的晉國、齊國、魯國要開放的多。女子地位雖然不及男子,但也不應該只是一件物什。魯國大夫孔丘推崇的那一套,在秦國並不受歡迎,禮法對秦國女子的約束也算不得嚴苛。
二人暢談了一個多時辰,公子利起身離開,我和將軍送他至府門。
“將軍今日車馬勞頓,利現下就先回府了,等改日再來與將軍相談。”說完偷瞟了我一眼,轉身上了馬車。
目送馬車離開後,伍封突然牽起我的手向裡走去:“不到半年阿拾又長高了,怕是再過兩年等你束髮及笄,我這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
“我不嫁人,天下哪有人能比得上將軍,我要留在這裡哪也不去。”我昂着頭無比堅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將我高舉到身前,“小兒,天下才俊你又認識幾個,小小年紀說這樣的大話,要是我這老頭當了真,你將來可不要後悔。”
伍封今年不過二十有八,但他常常和我以老頭自稱,我望着他俊秀的面龐實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裡,“將軍要是非說自己是老頭,那也別把我再當做小孩,我已經長大了!”
他笑着把我放了下來,彎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點了點頭:“嗯,是長大了,我得開始給你物色人家了。”
我剛想生氣,他又接着道:“不過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個好人家怕是有些難,不如你隨我以伍爲氏?”
什麼?我一時間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別說這世間有名無姓氏的人比比皆是,連名都沒有的,也大有人在,“氏”對於一個庶民來說是天大的恩賜,更何況是“伍氏”。
“怎麼,平日裡看你牙尖嘴利,現在卻這樣傻站着,進屋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