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大小姐已經起程好幾天了,彭水城裡的百戲也已經散去了,但白日裡的街上依舊人潮洶涌。
一匹紅馬似乎從地上突然冒出來一般疾馳而過,將擁擠的街上攪動的雞飛狗跳人喊馬嘶。
“這誰啊!”
“太膽大了!”
“這可是彭水城!”
“有本事去謝家門前騎,看打不死你!”
伴着衆人的叫罵聲,紅馬消失在街道上,如果有叫罵的人速度能趕上紅馬就可以看到這人不僅騎到了謝家門前,還徑直撞上謝家的大門。
那個只爲迎接皇使以及迎送丹主才大開的大門,被從馬上翻下來的年輕人一腳踹了上去。
“大膽!”
謝家的僕從護衛蜂擁而上,旋即又蜂擁而退。
“你們大老爺呢?”周成貞喊道。
管事疾步上前,態度恭敬又不安。
“世子爺,我們大老爺奉召陪同大小姐進京了。”他說道。
奉召!
周成貞哼了聲擡腳向內疾走,有人迎面而來。
“世子爺,您的傷養的如何?郡王殿下走之前特意囑咐您要在鬱山養傷一個月。”謝文俊施禮。
啊呸!
養傷一個月!都睜着眼說什麼瞎話呢!誰不知道這養傷是什麼意思!
“你們家二小姐呢?”周成貞開門見山問道。
“因爲大小姐初次離開故土,怕旅途寂寞所以帶上了二小姐。”謝文俊說道,說完了又補充一句,“這都是跟官府報備過的,郡王殿下也是應允了的。”
“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周成貞豎眉喝道。
隨從忙上前。
“世子爺。殿下說不讓打擾您養傷。”他低頭說道。
他說完這句話,就見眼前的少年人如同發怒的鬥雞一般原地轉了幾圈。
“周衍!人是我的!”
伴着這一聲吼,風一般捲來的少年人又風一般捲了出去,謝文俊忙跟着追出去。
周成貞翻身上馬,揪住馬頭俯身瞪眼。
“小畜生,我這是要帶你去找你的主人去,你最好一路上好好聽話。要不然。我救了你一命,也能要你一命。”
小紅馬一副聽不懂他說什麼的茫然打着噴嚏。
周成貞冷哼一聲。
“走!”他喝道一夾馬腹。
“世子爺!”謝文俊喊道,看着小紅馬火箭一般飛了出去。街上頓時被火燎着。
他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又忙收了笑,趕着下人去街上看護有沒有被傷到的民衆,對於謝家的關切又引來民衆們的稱讚。門前更爲熱鬧。
“大夫人問出了什麼事?”內院的人急匆匆來詢問。
謝文俊略一沉思笑了。
“沒事,是養傷的周世子來要走了。來和咱們說一聲。”他說道。
鎮北王世子在鬱山謝家大宅養傷的事家裡人也多少都知道,內院的婦人不疑有他,轉身覆命去了。
謝文俊則接過小廝牽來的馬。
“五爺,您身子纔好。別走的太遠。”管事在門前說道。
謝文俊笑了笑帶着幾個小廝催馬而去。
萬州,杜家。
杜家的人已經從監牢裡放出來了,不過門庭更加蕭條。此時門前更有不少人來來往往,有車有驢有人肩挑有人手拎從內搬出各種物什。
“這是要做什麼?搬家嗎?”謝文俊問道。
幾個看熱鬧的閒漢搖搖頭。
“說搬家也是搬家。杜家沒錢抵債,把祖宅賣了。”他們說道,“這萬州城是呆不下去了。”
謝文俊心裡嘆口氣。
“五爺。”小廝忍不住低聲喚道,“還是別去了。”
雖然杜老太爺和謝老夫人瞭解的前緣舊事,但是謝家和杜家的事可也不能說就瞭解了。
杜家如今能落到這種地步,其實都是謝家的功勞,這幾十年雖然謝老夫人和杜望舒沒有來往,但謝家對杜家可是暗地做了不少事,讓杜家靠山三倒,靠水水乾,做生意賠錢,讀書不成,一步一步一日一日子子孫孫才逐漸凋零。
這種斷人家族氣運的仇可是實實在在,以前杜家的人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都揭開了,可不是吵一場罵一場就能了結的。
謝文俊搖搖頭,翻身下馬,一句話不說徑直向杜家的門前走去。
“這位爺,是來看宅子的?”
“現在還沒收拾好,不過也可以看看。”
杜家門前還有人招呼他。
謝文俊深吸一口氣。
“勞駕,我是彭水謝文俊,想要見一見杜嬌娜小姐。”他說道。
門前的人們先是一怔,旋即面色大變,含笑的眼神頓時變得怨憤,就有人果然攥着拳頭上前。
“你還來幹什麼?我們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了!”他吼道。
謝文俊站着沒動,恭敬施禮。
“我想見一見杜小姐。”他說道。
那年輕人的拳頭就再忍不住落在他身上,打了謝文俊一個趔趄,引來一片低呼。
“我們五爺身子還沒好呢!”小廝憤怒的喊道上前。
也有杜家的人難掩幾分畏懼退後幾步。
“怕什麼!我們對他們謝家有恨有怨,就不能憋着,就要罵出來打出來,免得他們還不知道。”那年輕人還攥着拳頭漲紅臉喊道,“這話可是你們謝家人說的。”
謝文俊站穩了身子,讓小廝退開。
“是,你們可以罵和打。”他說道,再次施禮,“我想見見杜小姐。”
還真是纏上了。
杜家的人恨恨的呸了聲,要打也真不敢,乾脆不再理會他關上了門,留謝文俊站立在門前,這一站就是一天。直到天黑才離開。
杜家的人還沒鬆口氣,第二天天一亮,謝文俊又來了。
杜家的人少不得冷嘲熱諷,但不管他們說什麼,謝文俊都不反駁只說要見見杜家小姐。
杜家內宅裡,擺設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的閨房裡杜嬌娜正將一叢盛開的花查到陶土瓶子裡,素雅的房內頓時多了幾分鮮亮。
“小姐。小姐。”一個小丫頭疾步跑進來。“謝家五爺還在呢。”
杜嬌娜哦了聲,神情沒有惶恐也沒有不安,帶着幾分輕鬆隨意整理着書案。
“我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她問道。
小丫頭點點頭。
“小姐。”她忍不住喊道。“謝五爺……”
杜嬌娜看她一眼笑了。
“覺得很感動?”她問道。
小丫頭眼睛亮亮的上前。
“小姐,謝五爺已經在門外站了好幾天了,被人指指點點的,還被家裡人罵。他這可是爲了小姐你啊。”她說道。
能得如此深情相待,哪個少女不心亂跳啊。
杜嬌娜笑了。將面前的書收起來。
“不要多想,很多時候,人只是被自己感動而已。”她說道。
啊?什麼意思?小丫頭看着自己的小姐。
“不要動不動就想別人是爲了自己,也不要想自己是爲了別人如何如何。其實認真想,大多數都是自己爲了自己而已,只不過。這樣認真想怪沒意思的,所以大家也不愛認真想。”杜嬌娜接着說道。
小丫頭愁眉苦臉哦了聲。小姐說的話有時候其實聽不懂的。
門外響起一聲輕咳,杜嬌娜和小丫頭忙看去,看到杜望舒站在門外。
“大伯父。”杜嬌娜忙說道,起身迎出去。
“娜娜,你說,我這一輩子這樣,說是因爲被別人所迫,或者爲別人所爲,其實只是爲了我自己吧?”杜望舒說道。
杜嬌娜點點頭。
“是。”她說道。
杜望舒笑了。
“你這丫頭,說的這樣乾脆,就一點也不顧及我這老人滄桑的心啊。”他笑道。
杜嬌娜也笑了。
“大伯父,您既然能問,就說明心裡已經很清楚了,自己清楚了,又怎麼會怕別人說。”她笑道。
杜望舒嘆口氣點點頭。
“娜娜,你去見見他吧。”他說道。
杜嬌娜沒說話。
“我不是要彌補什麼,不是說我沒做到,他做到了就一定要怎麼樣。”杜望舒說道,說着又笑了,“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又似乎說不出來。
“覺得他這個人是我的良配?”杜嬌娜接過話說道。
杜望舒笑了點點頭。
杜嬌娜也點點頭。
“既然大伯父您開口了,我就去見見他。”她笑道。
“你這孩子,原來你自己相見,卻一直擔心我不讓你見所以纔不去的嗎?”杜望舒嗔怪道。
杜嬌娜笑着點頭。
“是啊。”她說道,“雖然我自己想去見,但人活着不能僅僅爲了自己,大伯父,您是我的家人親人,如果我的開心是用你的不開心換來的,這種開心根本就不是開心,我也不會要的。”
杜望舒笑了,笑的眼裡有些模糊。
“快去吧。”他說道。
看着杜嬌娜施禮邁步而去,他又吐口氣。
“這謝家的小子,有眼光啊,看上這麼好的姑娘。”
…………..
“謝五爺請坐。”
一間茶室裡,杜嬌娜伸手做請。
謝文俊還禮坐下,杜嬌娜坐在對面,小丫頭退到一邊。
“謝五爺今趟來是想要我做什麼?”杜嬌娜說道。
小姐的話問的奇怪啊。
不是該問謝五爺來是做什麼的嗎?
小丫頭忍不住擡頭看過來,卻見謝文俊笑了。
“我這趟來不是要杜小姐你做什麼。”
看,糾正了吧。
“我是想要我做些事。”謝文俊接着說道,“我想要做到無懼無悔,想要無愧自己的心意,想要跟杜小姐續緣的心意。”
“那五爺可想到跟我的緣分將來會面對的事嗎?”杜嬌娜說道。
謝文俊點點頭。
“如果我們兩個結爲百年之好,首先我要面對在謝家生活的刁難。隨時隨地時時刻刻都會有人想起我大伯母和你大伯父的舊怨。”
“大伯母和大伯父見到我會尷尬,所以不會喜歡見到我。”
“而大嫂也不會喜歡我,不僅不會喜歡,反而心裡還會怨恨,尤其是大伯母肯定會去世。”
“大伯母去世晚一些會好一些,如果去世的早,大嫂肯定會認爲大伯母身子還是因爲你大伯父的緣故受損。心裡便會對我有怨恨。”
“在我們謝家。大嫂對誰有怨恨,那就意味着整個家族都將對他有怨恨,在整個家族怨恨下生活。是一件很恐怖很艱難的事。”
“除了謝家,其次我還要面對杜家,杜家因爲謝家而衰敗,而作爲杜家女婿的我必然要承受杜家人們的憤恨。”
“他們認爲謝家欠杜家的。而這欠的,兩家不相干的時候。也就是在心裡想想而已,但如果兩家結了秦晉之好,那作爲兩家紐帶的我,這欠的債就將由我來還。”
“這所謂的還債不管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而且這償還還將是永無止境無休無止越還越多的,且會被認爲是理所應當得不到一點感激的償還,而且還一百次。有一次不還,我就會被加諸於更多的怨恨。”
“我將在謝家杜家都成爲被怨恨的人。不過別人的怨恨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自己對自己的怨恨。”
“我將承受不住這種怨恨,然後怨恨自己爲什麼會陷入這樣的境遇,然後就會遷怒。”
謝文俊說到這裡看向杜嬌娜。
“世間的美好最抵不過的就是怨恨和遷怒,這時候我會有多深情,將來就會有多後悔。”
小丫頭聽得目瞪口呆,杜嬌娜卻笑了。
“謝五爺想的這樣的明白,卻還是打算要做這件事嗎?”她問道。
謝文俊點點頭。
“是的,雖然很難,且很可怕,但是我還是想做這件事,爲我自己做這件事。”他說道,“我也敢做這件事。”
杜嬌娜笑了點點頭。
“我知道了。”她說道,“五爺真是很勇敢。”
謝文俊高興的站起來。
“那我可以讓人來提親了嗎?”他問道。
怎麼就說到提親了?小姐說什麼了?小姐可什麼都沒說,他也沒問啊,就自己在這裡說自己呢。
小丫頭一臉的迷茫。
杜嬌娜抿嘴一笑。
“我現在聽你說了,知道你不怕,但是,你怎麼不問我怕不怕呢?”她說道。
她已經不用謝五爺做稱呼了,而是用你。
謝文俊眼睛亮亮,笑容更濃。
“因爲有個人說,我可能會怕,但是,娜娜小姐膽子很大,絕對不會怕。”他說道,“所以我只要讓我自己做到不怕就夠了。”
杜嬌娜的臉上綻開笑容。
她的確常常帶着笑,但是那種笑是客氣和疏離的笑,像這樣如同鮮花綻開的笑謝文俊還是第一次見。
“這個人是誰?我一定要與她共飲一杯。”她笑道。
謝文俊笑了。
“這個人,你倒是見過。”他說道。
杜嬌娜一怔。
“那我倒是眼拙了?”她問道。
謝文俊笑而不語。
那個人啊,現在不知道走到哪裡了?這孩子是第一次出遠門,不知道習慣不習慣啊。
“靠岸了靠岸了。”
邵銘清在船頭喊道。
謝柔嘉從船艙內走出來,看着眼前靠近的碼頭,其上歡呼震天,鑼鼓喧喧。
掛着巴蜀謝字的大旗的大船正在靠岸,伴着船的靠近,岸上有一隊隊小廝嘩啦將一簸箕一簸箕的大錢灑在地上,日光下金黃閃閃鋪成一條路。
這場面頓時讓碼頭上喧囂聲雷動,人潮涌涌。
“等着吧,沒一個時辰人散不去。”謝柔嘉說道,轉過身看向江面,“拿魚竿來。”
去他的二千斷章吧,移動的錢隨她去吧,圖個一時痛快吧。
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