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安靜下來,兩個婦人跪在地上顫顫不已。
謝老夫人問的這句話她們並不陌生,就在半年前大小姐和二小姐落水後,她們就被叫來問過。
可是她們沒當回事啊,不過是一個丫頭居心不良,大約是因爲自己被貶出去心中憤恨,所以才編造這滑稽可笑的話來挑撥,唯一可惜的是二小姐,竟然也是個居心不良,受了這挑撥差點害死了大小姐。
那丫頭自認死罪難逃自己撞死了,二小姐也被驅逐,原本以爲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老夫人在隔了半年之後兜頭又突然問出這句話。
現在能突然問出來,那肯定是已經想了很久了。
老夫人,怎麼能這樣想啊?
明年就是三月三了,可不能這樣想啊。
“老夫人,那不過是槐葉那丫頭說的一句誑話。”一個婦人說道,“要是袁媽媽親口說,倒也值得想一想,值得辯一辯,一個下三濫的丫頭,這話怎麼能聽呢?”
謝老夫人繃着臉。
“那到底當時有沒有放下?”她沒有回答而是再次問道。
兩個婦人擡起頭。
“沒有。”她們斬釘截鐵說道。
“你們仔細想想,果然是沒有嗎?”謝老夫人問道。
“老夫人。”一個婦人神情有些無奈又有些哀慼,跪行上前幾步,拉住謝老夫人的衣角,“這種事仔細想反而是更不清楚的,要仔細想,就是心裡已經認定是錯了,就越想越有錯。就是沒錯也能找出錯來,老夫人,您問我們第一遍,我們答沒有,您問我們第二遍,我們還能答沒有,如果你問我們第三遍……”
她俯身叩頭聲音哽咽。
“老夫人。老奴們真不知道自己能答出來什麼。答出來又是不是就真的是千真萬確的。”
謝老夫人默然。
另一個婦人也俯身叩頭連聲哽咽。
“老夫人,您不能不信自己。”她說道。
謝老夫人嘆口氣。
“起來吧。”她說道,“我這不是問一問心裡也就放下了。如果不問,在這心裡越想越多。”
兩個婦人站起來了,在一旁坐下,也長出了口氣。
“老夫人。這話您可不能隨意的問啊。”一個帶着幾分擔憂說道。
想到了老夫人這些日子找了不少老人來說話,這婦人反應過來心驚肉跳。
謝老夫人笑了。
“我當然不能隨意問。讓來了那麼多人說了這麼多話,也就是爲了今日和你們說說話。”她說道。
兩個婦人嘆口氣。
“我也不是信不過自己。”謝老夫人說道,“只是有些事很奇怪……”
她說道這裡停頓下,話頭一轉。
“……只是袁媽媽這個人一向是可靠又信得過。她這樣說了……”
“老夫人。”一個婦人急忙打斷她,“您錯了,袁媽媽信得過。可是她沒說過啊,這話是她的女兒說的。”
“對啊。袁媽媽跟咱們這麼久,千真萬確一句這種話都沒說過。”另一個婦人說道,“可信的是袁媽媽,可不是她的女兒啊。”
謝老夫人嗯了聲。
“您可別再胡思亂想了。”兩個婦人又低聲勸道,“家裡喜事連連,大小姐三月三在即……”
正說到這裡,門外響起腳步聲,伴着喊聲。
“老夫人,老夫人,大老爺回來了。”幾個丫頭笑着邁進來。
兩個婦人歡喜的站起來。
“不是說過了十五才能到嗎?怎麼才初十就回來了?”她們說道。
幾個丫頭笑。
“老爺歸心似箭。”她們笑道,正笑着,門外又有丫頭亂跑。
“老夫人,老夫人,大喜事,大喜事。”
一羣人又亂亂的跑進來喊道。
“大老爺說,今年皇帝派特使來參加大小姐的三月三大禮。”
這一句話讓謝老夫人也站了起來,屋子裡的人已經沸騰了。
“皇帝派人來啊,這多少年沒有的事了。”
“真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謝老夫人又坐下來,看着歡喜雀躍的人們。
“鳳血石當然當的起。”她說道,端起茶碗,聽着屋子裡的歡笑聲慢慢的吃茶。
而此時謝大夫人屋子裡,也是僕婦丫頭亂亂。
“走到半路上接到的消息。”謝文興一面更衣,一面對謝大夫人說道,“當時我們也嚇了一跳,以爲傳錯了消息呢,再三問了,纔敢確信。”
“那知道讓什麼人來嗎?”謝大夫人問道。
“不管什麼人來,都是天子之使。”謝文興笑道,看了看身邊的丫頭僕婦。
丫頭僕婦們領會忙都退了出去。
“具體什麼人來,上頭沒說,但有私下的消息說。”謝文興說道,“是皇親國戚。”
謝大夫人眼睛一亮,迸發出神采。
官員們只是官員,說難聽點是皇帝的門人,而皇親國戚就不一樣了,那可是皇帝的家人,皇族血脈,爲大巫賀,當然要皇帝的血脈來纔夠資格。
“大約什麼時候到?”她深吸一口氣,歡喜的事讓別人來做吧,作爲一家之主的她,接下來有好些事要忙了,“住在哪裡?官府的驛站?或者附近有某個王親的行宮嗎?隨從會有多少?”
謝大老爺笑着,伸手攬住她的肩頭。
“莫急莫急,最早也是出了正月才啓程,他們又是金貴的人,路上走也得走半個多月,有的是時間籌辦,更況且這可不僅僅是咱們謝家的事,夔州路上下都要籌備,怎麼接待他們心裡也最清楚。”他笑道。
謝大夫人被他搭住肩頭,忍不住紅着臉笑了,伸手推開他。
“快去給母親請安吧,這個消息也告訴她。”她說道。說到這裡又停頓下,“也好謝謝她,爲咱們謝家掙來這般的榮耀。”
這話裡的酸意謝文興怎麼聽不出來,笑着再次攬住她。
“將來這榮耀的傳承可就是要靠你,要靠惠惠了。”他說道。
剛提到惠惠,門外就傳來一疊大小姐的施禮聲,腳步碎碎響起。
“父親。父親。”銀鈴般的聲音裡滿是歡喜和期盼。
謝文興笑着走出內室。應了聲。
門簾掀開穿着家常襖的謝柔惠走了進來。
“父親,你一路辛苦了。”她施禮說道,眼圈發紅。“父親都瘦了。”
謝文興哈哈笑了。
“惠惠倒是又長高了。”他說道。
“朝廷會派人來參加你的三月三,你知道了吧?”謝大夫人說道。
謝柔惠點點頭,似乎有些緊張說不出話來。
“也別緊張,他們就是觀禮。跟別的人來觀禮是一樣的。”謝大夫人笑道。
“惠惠,我給你帶了好些禮物。他們送過去了吧。”謝文興笑道。
“送過來了,那麼一大箱子,太多了。”謝柔惠笑道,挽住母親的胳膊。“母親有沒有禮物?”
謝大夫人笑着拍她的頭。
“沒有,你爹爹最疼你。”她笑道。
謝柔惠就咯咯的笑了。
“父親帶回來最大的禮物就是皇帝會親派特使來爲咱們謝家做賀,這是母親收到的最大的禮物了。”她說道。
是啊。這麼多年裡裡外外全靠他費心,而且他又和以往丹主的丈夫們不一樣。都是巴蜀之地的豪門世家,謝文興可是外地人孤身一人奮戰到現在的。
“阿昌哥,辛苦你了。”謝大夫人忍不住說道。
謝文興哈哈笑了,看着謝柔惠的眼神更加歡喜。
“能得你們這一句辛苦,我就一點也不辛苦了。”他笑道,一面抖了抖衣衫,“走,我們去給老夫人老太爺請安。”
謝文興的到來讓謝老夫人的院子裡又一陣熱鬧,謝柔惠很快從屋子裡退出來,站在廊下看謝老太爺掛着的鳥籠,慢慢的轉到最邊上,一個小丫頭不知不覺的湊了過來。
“跟別的人不一樣,這次單獨留了兩個媽媽說話,屋子裡沒別人。”小丫頭低聲說道。
謝柔惠神情淡淡,用手裡的小棍逗着籠子裡的鳥兒。
“那,怎麼知道說的什麼?”她說道。
小丫頭嘻嘻一笑,帶着幾分小得意。
“奴婢跟她們家的幾個小丫頭關係很好。”她低聲說道,“這世上除了死人,沒人能憋住話永遠不說。”
謝柔惠嗯了聲,將手裡竹棍遞給她。
“我看鳥兒該餵食了。”她說道,“你會不會喂?”
旁邊的丫頭們聽到了忙走過來。
“大小姐不用管了,我們來吧。”她們笑道,順便擺手讓那小丫頭也退下。
小丫頭一溜煙的跑出去了。
謝柔惠聽着屋內裡不時傳出的笑聲,擡腳向外走去。
“大小姐?”丫頭們忙詢問。
“我該練舞了。”謝柔惠回頭說道,帶着一絲歉意,“你們替我給祖母說一聲,我先告退了。”
丫頭們紛紛應聲是。
“大小姐真不容易。”她們感嘆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早起晚睡,連過年過節也沒個歇息的時候。”
是啊,她真不容易啊。
謝柔惠慢慢的走着,脊背端正挺直。
她從小就這麼刻苦,從來不敢有半點懈怠,讀書寫字練舞背經文,起早貪黑沒有半點時候完了,長到現在這麼大困在這個家裡出門的時候屈指可數。
可是偏偏有人突然就覺得她什麼都不是了,她所有的努力辛苦都什麼都不是了。
憑什麼!憑什麼!在她們眼裡,她算什麼?是個東西嗎?隨手說扔就能扔掉的東西嗎?
休想!
想要扔掉她,她就讓他們先被扔掉。
謝柔惠慢慢的走着,路上兩邊的丫頭僕婦看到她紛紛避讓施禮。
“大小姐。”
“大小姐。”
她們恭恭敬敬的低着頭,滿懷敬畏的稱呼着。
謝柔惠含着笑意而過。
日光漸漸傾斜的時候,謝文俊送謝柔嘉出來。
“老夫人沒在,這裡沒人管,你住這裡吧,這裡比你那小木屋暖和。”他再次建議。
謝柔嘉抱着一大包衣裳搖頭。
“我回家去。”她說道。
這裡已經不是她的家了,謝文俊心裡嘆口氣,擡頭看到謝柔嘉看着自己嘻嘻笑。
笑的他耳朵發熱。
“笑什麼!”他說道。
“五叔,你怎麼認識這位小姐的?”謝柔嘉問道。
謝文俊咳了一聲。
“回來的路上。”他說道,“她們的車馬壞了,我順手幫了忙。”
謝柔嘉哦了聲。
“那這位小姐是宋家的什麼人?”她問道。
宋家是彭水城人氏,是個聲名清白的詩禮之家。
“是宋小姐姨母的女兒。”謝文俊說道,“萬州人,過年都去探望外祖母,宋小姐邀請她來家裡玩。”
謝柔嘉哦了聲。
“五叔打聽的挺清楚的。”她笑道。
謝文俊臉微微紅了,跟晚輩小姑娘說這個實在是尷尬。
“行了行了,快走吧。”他說道。
“五叔,她姓杜嗎?”謝柔嘉又問道。
謝文俊咦了聲。
“這個啊我倒沒問。”他說道,笑了,“我只知道她小名叫娜娜。”
說道這裡又輕咳一聲。
“她,和你說什麼了?有沒有說到我?”
前世印象裡五叔四處走動也不成家看起來很灑脫,但見到的時候眉間總是有些鬱郁之色,這樣帶着幾分青澀又歡喜又忐忑笑容的五叔還是第一次見。
五叔很喜歡這個娜娜小姐啊。
謝柔嘉忍不住笑了。
“五叔自己去問啊。”她笑道。
謝文俊笑了。
“好啊,我自己去問。”他笑道。
看着這樣高興的謝文俊,謝柔嘉很是歡喜,但又有些不安。
可是,我姓杜啊。
那位娜娜小姐的呢喃縈繞在耳邊,讓她覺得有些揪心。
萬一五叔有情空付……
謝柔嘉擡頭看着謝文俊,那他臉上明媚的笑會不會就被鬱郁所取代?就像前世那樣….
前世,或者前世的五叔一直不成親,說不定也是因爲有情空付。
謝柔嘉忍不住想到,五叔那時候鬱郁之色也並非只是因爲自己和姐姐的事。
不會吧…
難道前世這個娜娜小姐也是出現了的?
只可惜她悶在家中,對外界的事家人的事半點也不知道,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謝柔嘉一直走到木屋前還長吁短嘆眉頭不解。
“你幹什麼呢?愁眉苦臉的。”
有聲音從前方傳來。
謝柔嘉嘆口氣。
“我….”話剛出口,人猛地一怔,旋即擡起頭,原本要說的話就變成了一聲啊。
“啊!”
她喊道,看着前方站着的少年人就衝過去。
口中的啊聲拉長,就好像尾巴一般隨着她的衝過去而搖擺。
邵銘清看着揹着一個大包袱如同小牛犢一般衝過來的女孩子,不由哈的笑了。
“你慢點你慢點,別撞倒我。”他喊道,嘴裡這樣說,手已經伸了出去,穩穩的接住了衝過來的謝柔嘉讓她站穩在身前。
“啊!”謝柔嘉繼續喊道,拍着他的手臂笑。
“啊什麼啊!我又不叫啊!”邵銘清笑道。
謝柔嘉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