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不過隨口搭話,然而說着無心,聽者有意,呂賢章臉色立變,勉強笑道:“人生大事,樞密還是不要拿來打趣在下。”
他如此態度,張異反而認真起來,回看一眼,又去看裴雍,道:“你二人都是年少得志,青年俊傑,如今倒俱未成婚,也不曉得是個什麼道理?”
說着,又自哂笑一回,道:“是我健忘了,從前國事不順,叫賢章也受了帶累——無妨,你若不嫌棄,我家中糟糠在京城有些年歲,認得幾戶人家……”
呂賢章連忙搖頭道:“勞樞密掛心,眼下公務繁忙,也無空暇去管這樣事,稍待幾年,再來說看不遲。”
張異卻是搖頭道:“男子成家立業,都說先成家,纔好立業,你不急,難道先父母不急?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且不說他如此一通四平八穩大道理,呂賢章只不肯應,倒叫後者把此事放在心上起來。
張異方纔話語,其實並非全然誇大捧場,按時人眼光,面前這兩位已是人中龍鳳,世上少有,只那裴雍將來下場未必是好,呂賢章卻是個極難得的俊才,未到而立之年便入兩府,其中自然有時勢造就,本人能力也可見一斑,難得性格平正,少露鋒芒,端的沉穩得很。
自己家中沒有適齡女兒,不過着妻子翻找一下,夾帶裡未必沒有合適人選,到時候兩相作親……
不過呂賢章事情並不是他今日目的,他且先按下,轉頭又看裴雍,道:“聽聞節度家中也無一個打點的,建功立業,功成名就,節度已是樣樣得成,不曉得京兆府中有無合適人家?”
裴雍微微皺眉,只道:“在下私事,倒是不勞樞密掛心。”
張異不以爲忤模樣,把掌中杯放下,做一副推心置腹口吻道:“我與節度相交雖淺,卻願意來提一句——只不要嫌我多管閒事——節度立下這樣大功,想也早有所料必定將要入兩府,京都居,大不易,衣食住行,外事往來,若全指望管事打點,實在爲難,倒不如早把自家事情定下,將來多少有個人掌管中饋,不至於多生牽掛……”
裴雍並不做聲,取了面前竹箸,搛了口菜吃,也不去喝酒。
他不搭話,一旁呂賢章倒是捏緊了手中酒杯,眼睜睜盯看。
張異問話時候,便不指望得到確切回答。
兩人先前並無相交,又因樞密院同京兆府矛盾,姓裴的不做信任,不願交心纔是正常,如若輕易示好表態,他還要在心中打個突,只怕對方使什麼花招。
裴雍不說話,被連着下了兩回面子的張異雖不至於到唾面自乾地步,礙於面子,也不再搭話,兩人各做沉默,而本該出來圓場的呂賢章,又深怕自己一旦開口,會再被問及婚事,也只好閉嘴。
席上氛圍頓時尷尬起來。
正好此時京都府衙一名小官匆匆進來,只說衙門中有要事,倒叫呂賢章得了機會稱罪告辭。
呂賢章一走,張異猶豫幾息,到底曉得自家纔是最着急那一個,壓着心中不悅道:“朝中上下皆知,我張坡達慣來心直口快,今日若是說話時候有什麼得罪的,實在也是關心則亂,節度莫要計較纔是。”
他頓一頓,又道:“我也不瞞節度,節度也同我透個底——朝廷有心要你入樞密院,卻不曉得你是什麼想法?”
“同旁人不同,我也是武功出身,在西北、西南幾任幾轉,豈會不曉得節度立功辛苦?你在京兆府何等艱難纔有今日基業,纔有朝廷今日安穩,說調就調,又要解釋兵權,心中若無不平纔是怪事!”
“莫說節度自家,便是自家肚裡能撐船,難道手下沒有憤懣的?不顧自己,也要看下頭樣子,不然怎生對得起兄弟?”
“只兩府人人自有考量,也有顧忌,天子縱然有心,還得要看顧大局,我一張老臉也不怕來做討人嫌問話這一個——若要節度留在京中入樞密院,下頭可有不滿的?”
他接連數問,全爲遊說之辭,倒是頗爲設身處地口吻。
裴雍停箸道:“都是天子之師,我也不過天子之臣,無所謂什麼平不平的。”
他語氣甚是平緩,彷彿並無什麼情緒波動,頓了頓,又道:“我無甚親眷在,不過孤身一人,南北調任倒不爲難,多謝樞密爲我思慮良多。”
張異笑了笑,再道:“那如若給節度來選,不論差事,只說自家,京城同京兆府兩地相比,你更喜歡哪裡?”
裴雍頓了頓,把竹箸放回桌上,道:“我纔來京城不久,又因狄人作亂,此時仍舊百廢作興,也不曾得見繁華大都,不過眼下萬事歸正,想來用不得多久,便又能重回鼎盛之時。”
“京兆府不過西北小地,如何能同京城相論?”
張異再笑道:“我卻與節度不同,我自襄陽出生,還未記事便隨父去往真定,後來得已入官,幾任幾轉,天南地北各地俱有任職,相較而言倒是在京城時日最久,也得見過繁盛境況,而今雖然年邁,如若給我做選,我倒是更屬意真定氣候,冬日雖冷,夏天總不至於像此地炎熱,再兼自小長大,鄉人親故俱在,口味也更適應……”
他說到此處,似是隨口問道:“聽聞京兆府牛羊肉都比京城味香而羶輕,卻不曉得是也不是?”
裴雍道:“是有這樣說法。”
張異再問道:“聽聞京兆府氣候不甚好,久住之下,風大沙重,容易手臉外生皸裂,卻也不曉得是也不是?”
裴雍道:“也不至於,城外有山遮攔,城中有屋舍遮蔽,只秋冬之際北風重些,不過比之中原,確實風土不同。”
張異哈哈一笑,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自然不甚相同,我曾有籍貫臨洮手下,因緣際會轉官去了建州,才曉得時候還諸多抱怨,要來尋我設法調任,說不慣南邊梅雨,只纔去了一年,便再不提什麼調任話,我後頭寫信去問,他只說當地風情人物,吳儂軟語,實在醉人,一任下來,特還要我給新得子女起名,原來又多了兩房夫人,要轉任時候便只求江南差事,不說其餘。”
裴雍“哦”了一聲,只笑笑,不置可否,取了面前酒杯,執在手上,也不去喝。
張異看他反應,心中難免揣測,只旁敲側擊這半日,也不曾得什麼準話,只得又東拉西扯一番,見時辰不早,便同手下一併散了。
他帶着三分醉意回得府中,自有人送進茶來。
張異對茶一向講究,入口只覺甚淡,本要發怒,才一擡頭,見得面前站的不是從人,而是自家門客,那斥責聲頓時收了回去,面色稍霽,問道:“信德,怎的是你?”
那門客道:“今日衙門送信回來說官人去了城西,小人心中怕有急事,便多等一時。”
又問道:“官人可有得什麼說法?”
張異把席間同裴雍言談簡略說了。
那門客皺着眉頭苦苦思索,最後搖頭道:“小的愚鈍,卻是看不出來這裴雍到底什麼計較。”
張異道:“你再想想。”
語畢,他打鈴把管事的叫來,推那茶盞過去,道:“你拿下去,喊沏茶的自己嚐嚐。”
語氣倒是和氣得很,可那管事的哪裡敢說話,連忙請罪。
張異也不再同對方說什麼,只擺了擺手,等人退下,復才轉頭看向門客。
後者低頭許久,面露難色道:“本來按小的來看,那裴雍必定是一心想回京兆府的,哪怕在差遣、職務上多做退讓,也要保住手中兵權,可聽他今日口吻,倒是好似回不回去,留不留京城,都不算什麼大事,毫不在意一般,這便實在想不通了!”
張異搖了搖頭,雖未明說,只看面上表情,也瞧得出來他對這樣回答不是很滿意。
不過對着對着自家門客,他的態度卻是一慣的和煦,只笑了笑,道:“信德,看人不要看他怎麼說,要看他怎麼做。”
“你且看那裴雍口中說着留也好,走也好,全聽朝廷安排,那他此刻在做什麼?”
那門客裝了半日傻,此時終於探明瞭主家態度,自然不會叫對方久候,幾乎是立刻道:“是了!是了!他口中說全聽朝廷安排,可入京這許多時日,天子也早賜了宅邸,此人卻始終住在西營之中,這哪裡有半點願意留在京中的樣子!”
他拍了拍腦門,嘆道:“看我這腦子!”
又退後一步,長拱行禮,道:“果然坐高望遠,多虧主家提點,小的纔想通一二關竅!”
他跟隨張異日久,曉得這一位的馬屁不能多拍,這樣輕不輕,重不重一句話,已是足夠,說得多了,過於明顯,對方反而不喜。
果然,張異慢慢捋了捋鬍鬚,道:“世上人豈有沒有喜好的?男子或好名,或好財,或好色,或好酒,或好詩賦文章,他就算只是個純純武人,難道不好兵器功法?他兩回進京,加起來時日也不短了,我前次叫你出去打聽,可有得什麼消息?”
那門客的表情也嚴肅起來,背脊都挺得直了些,應聲道:“小的着人仔細打聽了許久,那裴雍並無什麼偏好,衣食住行也全無奢侈,聽聞在京中成月,連席都不曾出去吃過幾次,有邀必拒,也不愛去瓦子裡聽戲,小甜水巷的樓閣更不曾得做過他一回生意……”
張異冷笑道:“扮得這樣像,大奸若忠,莫過於此了。”
又道:“正因他做得如此過頭,才更露出破綻來——此人在京兆府時候,卻不是半點不講究的,聽聞他歲歲都要採買女子上好衣料、用品,今歲另又添了不少小兒物什,另有吃穿用品,年初還使人四處高價蒐羅藥材。”
“他對外雖然宣稱並無妻室,未必私下沒有藏嬌,否則買這些個東西用來做甚?尤其不久前還遣人尋能工巧匠,說是要翻修京兆府宅邸,只是隔得路遠,又遇戰事,消息不易傳遞,不好仔細打聽罷了!”
那門客此時倒是真的對張異生出五六分佩服來,然而想了又想,仍覺得解釋不通,不禁道:“他好歹也是一地節度,難道婚姻大事都要遮遮掩掩的?”
“都說出身錮人,那裴雍在曹莽手下,未必沒有做過剪徑之事,草寇做慣惡行,只怕被仇家追到頭上,從來都是隱姓埋名,藏妻護小的,他當日敢叫手下殺了朝廷派去的轉運副使,哪怕膽大包天,總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罷。”
如此一番入情入理分析,叫那門客聽得直點頭,道:“官人說的極是!新修宅邸、親信兵馬,另有妻兒俱在京兆府,想也曉得此人必定是要回去,只他既一心要走,官人今日這樣示意,怎麼還敢拿腔拿調,真以爲自己還在京兆府裡頭坐着,手下捏十萬精兵不成?”
又道:“說句不好聽的,而今正在京城,天子左右又有禁衛,官人若有心治他罪行,只要設個計謀,說不得會有什麼下場。”
張異卻是冷哼一聲,道:“我倒是有意做項莊,只怕當今聖上,連項羽那樣都……”
他到底沒有把話說盡,那門客只能低頭,沉默幾息,才又問道:“而今既曉得那裴雍想法,官人如何才能不縱虎歸山?”
張異道:“他是進是退,回與不回,於我又有什麼干礙——只等蔡州有人回來,自會着急,我只看戲便是。”
嘴上這樣說着,可他又怎可能真正放得下心,等管事的送了新茶進來,抓着那門客分析局勢到半夜,又要對方次日擬個章程出來,茶都添了三四道,才放人回去休息。
且不管此處張異如何半夜不睡,裴雍把人送走,自家也不曾多做休息。
他雖多年不入京,卻是一直緊盯京中形勢,尤其今次領兵來前,更是認真瞭解了一番官員情況。
得勝歸來之後,他少有外宿,其餘人便把各色帖子投進西營,短短几日功夫,便積了厚厚一迭,早有得力手下整理出名冊來,他很快從中選出幾張邀請帖子,趁着夏至節假就在眼前,着人回了貼。
於是等到張異次日酒醒,含着滿嘴苦臭舌苔味,還未來得及吃一口早茶,便自門客的口中得知了那一位裴節度一口氣應了五六個邀帖的消息,從郊獵到賞花,由宴飲至品器,幾乎無所不包。
那門客頂着兩個烏青眼圈,幾乎是苦着臉問道:“官人,這裴雍今次做法,究竟又是什麼意思?可是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