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同趙明枝料想那般,直到裴雍回朝,樞密院也沒有把三軍賞賜定下來,不是這裡不當,便是那裡不足,再如何催問,還是不能完成。
按着慣例,大軍在城西紮營,等到欽天監擇了吉時,趙弘堅決要自出城門相迎,以示天子重視。
於是宮中又匆忙準備御輦儀仗,欽天監再擇吉日吉時,耽耽擱擱又等了兩日。
這日一早,當趙弘坐在御輦之上時候,先還有些激動,然而天子儀仗走得本就十分慢,眼下正要立夏,先前接連大雨,便是前一晚上也暴雨如注,直至天亮才漸漸收住,不過半個多時辰,卻是忽的烈日破雲而出,當空自照,於是水汽蒸騰,叫人行在路上,猶如在那蒸籠之中。
趙明枝坐在後頭車輦之上,只覺道路顛簸,行了一個多時辰也未曾出城,周身已是一身熱汗,衣衫貼住皮膚,黏黏糊糊,十分不舒服。
她所乘車廂當中墊了厚厚毛氈,車窗又開得大,本以爲會有些微涼風,只速度實在太慢,太陽又太大,外頭儀仗又圍得緊,並無一點風吹進來,只叫人覺得十分憋悶。
也不知是休息不夠,還是旁的緣故,趙明枝這一向腦袋都有些暈沉沉的,今日被車一晃,胸口發悶,更爲想吐,只是想到前頭玉輅之上的弟弟,隔着重重紗幕,雖看不清其中模樣,也能想到彼處也當熱得厲害,況且御輦華麗有餘,舒適不足。
她本不想折騰,猶豫幾息,還是招來身旁宮人問道:“且去尋人問問今次有無備冰塊,爲陛下送些冰塊過去,天時太熱,小心過了暑氣。”
那宮人領命,開了車門與前頭黃門說了,片刻之後,卻是傳回話來,只說連日暴雨,地面漲水甚高,泡毀了京郊幾處大冰窖,前幾日雨水多,不用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曾想今日一下子就熱成了這樣,實在倉促之間,不好準備。
趙明枝便遣人去前頭取用涼井水並解暑湯飲子給弟弟送去。
趙弘一身禮服,層層迭迭,一身都熱,縱使得了那涼井水,也不好脫了衣衫,只能擦洗一下臉,又泡洗雙手稍作緩和。
小兒大多體熱,趙弘雖病多身弱,此時也早一身大汗。
他再難捱,畢竟心中期待,那難捱也勉強能忍,後頭隊列之中的諸位大臣就全不是一碼事了。
頂着這樣烈日出城,許多官員熱得難受,各自交頭接耳,少不得抱怨幾句。
而張異站在前頭正中,雖然不曾開口,臉色卻是一樣的難看。
自打前次在垂拱殿中心口翻悶,他就一直不怎的舒服,隨後尋大夫看了幾回,也都開些太平方子,個個叫他平心靜氣,少躁少怒。
可身處今日地位,朝堂又是如今情狀,他又如何可能少躁少怒?
今日一路前行,也無多少樹木遮陰,儀仗也難以遮擋,太陽曬在頭冠之處,汗水漣漣,至於頸項、脊背往下,更是溼得難受。
如若是爲了祭天或其餘重要節禮也就罷了,而今卻僅僅只爲迎接裴雍一行,叫他如何不心火翻滾?
眼見前方便是早早設好的迎接之處,看到事先搭好的遮蔽棚子,張異還未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聽得遠遠一陣歡呼聲。
那聲音猶如隔山,隱隱綽綽,可實在巨大,又好似撼山,不知多少人齊齊叫喊纔有如此聲勢,剛開始還零零落落,繼而越發整齊,其勢十分駭人。
他是領過兵的,自然不會爲這點事情大驚小怪,卻還是難免眯着眼睛遠遠眺望,卻見金明池畔高臺之處,另有原本瓊林苑內,不知多少百姓攀爬站立,口中呼喝。
天子出巡,自然要清掃街道,也不能叫百姓靠得太近,除卻做了隔檔,街道兩旁還有京都府衙打各處抽調而來的巡兵攔着。
京中百姓不能湊近看,可這樣熱鬧,誰人又肯放棄,於是離迎接地方不算遠,又正好於春夏之時開放的金明池同隔壁的瓊林苑便成了人羣集聚之地,一時擁堵成患。
循着他們頭臉所對望去,不是宰執方向,甚至不是天子儀仗方向,而是蜿蜒而來,舉着旗幟的還朝軍士。
隔得這樣遠,分明半點看不清,那無數連綿人羣也只有模糊一團,可極爲奇怪的,張異總覺得自己好像能看到那些個百姓面上熱切表情。
“酷暑如此,聽聞前日南薰門外都熱倒了十餘個,京都府衙還要支使那些個百姓出來相迎,也不怕鬧出亂子來!”羣臣之中,不知誰人嘟噥了一句。
張異沒有說話,回過頭,看向了聲音發出的方向。
天子儀仗甚大,又有許多官員擋着,行進之中,一時都見不到那人頭臉,但看左右位置也能估出個大概來。
原是個武將。
這話語之中究竟多少真正擔心百姓,又有多少酸味,雖不曾湊近去聞,張異以己相度,也能品得出來。
但此人話音已落,卻是許久沒有迴應的。
今次晉軍大勝,莫說數十年來,便是百年以來也是空前。
眼見歲幣有可能免除,狄人又被攆走,或許怕越後一二十載北面邊境都能稍爲安穩,流民能回鄉,百姓不至於失所,尋常人又能回到從前日子,或種田,或撐船,或擔貨,或得僱,總能有個討生計餬口的機會。
立下如此功勞的將士回朝,京城上下從得知消息那一日起,便各自歡欣雀躍起來,有那茶肆特地在門外招牌處掛了彩布免兵士茶水錢的,也有流民湊了各自瓜果蔬菜,特去衙門詢問如何才能自治一席,送與新回軍士的,便是許多大酒樓也放出話來,一旦軍隊回京,入本店中飲食能另得酒水相送。
如此場面,這樣氛圍,又豈用京都府衙支使組織?
若非禁衛攔着,光是自發的百姓都能把這街道兩旁填滿了。
那呂賢章,恐怕還恨不得百姓莫要出城聚集,叫他難以維持場面!
這樣擺在面前的淺顯道理,說話之人又豈會不懂。
但凱旋得歸,百姓簇擁,天子相迎,如此待遇,誰人又能不眼熱?
就連幾乎站在最前的張異,都不免牙齒有點發酸起來。
隨着儀仗一路向前,終於慢慢停下,所設棚帳之處,圍攔軍士之外,無數百姓擁擠,比肩繼踵,夾道而觀。
得了禮官通傳,趙弘匆匆擦了頭臉處的汗水,又緊了緊頸項處早已溼透衣襟,邁步下了玉輅。
簾幕一動,天子一露頭,根本無需人組織,哪怕根本看不到更看不清,已是有無數山呼聲。
那聲音由近而遠,先是近處夾道百姓,進而蔓延開來,乃至金明池畔、瓊林苑內,或是更遠處不能看見此處位置,都有無數聲音應和。
聽得這山呼聲音,同平日裡上朝時候官員們例行禮儀全不一樣,也不同從前任何時候,激動、歡欣,更有極濃期盼意味,其中多少情緒,或許連此刻正簇擁叫喊的百姓都未必全知,趙弘身在其中,卻是一時震撼,竟有幾息不能行動。
他彷彿又回到了由城外進京那一日,只覺心潮澎湃,忍不住迴轉過頭,四處環視半晌,才尋得公主車輦位置。
趙明枝也下得車廂,見得弟弟視線,只一笑,微微揚起下巴,示意對方向前。
趙弘躊躇半晌,站在原地稍作轉身,又將右手伸向趙明枝方向,其中意思甚是直白。
趙明枝卻是隻做搖頭,仍舊微笑,再度揚首鼓勵。
彷彿終於下定決心一般,趙弘深深吸了口氣,轉回頭去,邁步向前。
遮棚之外,早有將士列隊而立,趙弘從留出的道路當中一路往前。
左右都是還朝軍士,他只怕自己做得不好,連走路時候都端着腰背,先前還半點不覺得,此刻被人羣環圍,卻是忍不住懊悔沒有早早囑咐人給自己所着赤靴增厚幾分,以免顯得這天子過分稚嫩矮小,幾乎要忍不住轉頭去尋趙明枝。
不過短短一截路,無數混亂念頭在趙弘腦中紛紛閃過,幾如一團漿糊,令他耳朵幾乎不能分辨身旁聲音,又往前走了十餘步,才忽然醒見人羣當中有一處磚木壘成的高臺。
此刻階下站着十餘人,個個身着薄甲。
趙弘一眼望去,目光幾乎立時就被立在最當頭那一個攫住。
正是裴雍。
他本就身材高大,此時又身着甲冑,比起先前所見時候更爲整肅,令人望之不敢擅動。
雙方只在蔡州時候相處過短短時日,但不知爲何,或許對方言少行多,也或許對方不急不迫,更或許是對方從來態度那樣平正,儼然就是他讀過無數史書中那些忠臣良將化身,叫趙弘極輕易便將信任交付出去。
“裴卿!”
雙方還隔着一二十步路,趙弘已經下意識開口叫道。
對方顯然也有些意外於趙弘此刻叫喚,卻是立刻反應過來,幾步向前,躬身就要行禮。
此時此刻,趙弘耳畔分明無聲,那本來彷彿隔着的一層籠罩卻是剎那間如潮水般退去,叫他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驀地便腦清目明起來。
他幾乎是跑也似的大步向前。
趙弘不過九歲,腿短步小,如此動作,其實有些急促,可週圍卻無一人理會,只是看着裴雍動作,紛紛跟着行禮。
於是場地之中,也無人指揮,隨着軍士們行禮,那山呼聲不但未停,反而愈加高聲起來,只是距離稍遠,纔不至於震耳欲聾。
趙弘急忙伸出手去,把住對面裴雍手臂,妄圖以自身力氣將其架起,口中則是急忙叫道:“裴卿不必多禮!”
然而他本來力小,又如何能擎得動着甲裴雍,一時半身竟被帶得弓腰,足下更是站立不穩,原以爲就要就此踉蹌,不想那裴雍慢慢起身,那左手好似也沒有使力,只略微調整方向,便給了一個柔和托起,叫他重新站穩身形。
“陛下,臺上備有酒水。”
裴雍口中輕聲說着,右手已是做出指引動作。
趙弘莫名地就心中踏實起來,也不放開自己握住的裴雍那一隻臂膀,把着他便一併上臺。
衆人站立之處,說是高臺,其實也不過七八階,如此高度,正好叫臺下軍士看清檯上動作,只見一君一將,一搭一扶,把臂而行,也說不清究竟是誰人搭,誰人扶,只就這般徑直走到中間桌案地方。
等數十名今次功勞卓異的將士先後登臺,更有黃門捧出酒水分發,趙弘才放開裴雍臂膀,端起一旁王署托盤中酒杯,卻是不先自飲,而是送到裴雍面前,等後者接過,又自行取了另一名黃門手中酒盞。
隨着臺下所立官員、軍士人人手中分得酒盞,趙弘才高舉手中酒水,大聲道:“朕以此杯,敬與九泉之下,曾護國衛土,捍衛我大晉江山的將士!”
雖是早早就在心中打過無數次腹稿,當着這許多人的面講話說出之時,趙弘仍有些聲音發顫,一面說着,一面將雙手捧那杯盞,由左而右,倒於桌案前方地上。
一時酒香四溢。
滿場分得了酒水,本要同敬而飲的兵將文武俱都停住,其實聽得到趙弘聲音的不過小小一圈,可人人鴉雀無聲,彷彿自己已經聽到他所言。
趙弘倒完一盞,等一旁黃門上得前來幫着斟滿一盞,纔再度高舉道:“朕以此杯,敬與我大晉屈死百姓亡魂!”
兩盞酒傾倒完畢,他也不用旁人上手,自行拿了酒壺,滿斟第三盞,這一回更大聲道:“朕以此杯,敬贈諸位將士!無有諸君,朕無以立足於此,京城百姓無以立足於此,天下百姓無以立足於此!!”
他口中說着,頭臉先看對面裴雍,將那手中酒盞與對面人一碰,復才高舉酒水,四面環敬,一飲而盡。
而隨着趙弘言語動作,臺上衆兵先還發愣,各自眼睛發紅,竟是慢了幾息未有反應,半晌,纔跟着飲盡手中酒水。
趙弘飲酒之後,卻是下意識偏轉過身,看向不遠處文武站立方向,目光左右逡巡。
而同他動作彷彿,那裴雍飲盡杯中酒水,已然早一步微微側過身去,看向文武站立之側。
彼處,趙明枝直身而立,似是若有所感。
她手中仍擎酒杯,未曾得見弟弟轉身,便當先碰上裴雍視線。
兩人目光相觸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