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裴雍領兵向東北而行,初時駐軍與京城相距不過百里,可隨着徐州方向消息逐日傳來,一日三變。
狄人兵馬一時在東,一時在西,一時在南,一時又在北,幾乎各處州縣時刻都有消息紛至沓來,或求援兵,或請棄城南退,或稱前方多少裡內探得狄兵影子,或驚報狄賊已在城下。
奏報先送京城,再經留守城中的呂賢章之手兩下轉遞,一轉蔡州、二轉前線裴雍,兩邊轉完,又因趙明枝身份特殊,少不得向她彙報一二。
站在趙明枝面前時,開始呂賢章還能做到先行分類、彙總、簡單甄別真僞,最後才做呈報,只是時間逐漸往後,各方得的消息越多越雜,不僅如此,還幾乎都彼此相左。
譬如前一日阜縣送來急報,只說狄兵先鋒領了三千精銳將臨城下,沿途燒殺擄掠,另還遣使送信至城內,發出最後逼令:如若不降,後果自負。
此份奏報中狄兵先鋒是爲宗骨侄兒,名喚宗格。
然而次日凌晨,甚至才過丑時,又有應天府急腳替來報,只說宗骨右翼先鋒已然挺近,領兵之人名叫宗格,是爲狄帥之侄,帶精銳五千,此時距離州城僅有數十里,急求援兵。
不獨應天府、阜縣兩處,等到早間起來,銀臺司中奏報堆疊如山,其中涉及敵襲不計其數,哪怕義縣這等偏僻之地都要來湊個熱鬧,仔細一數,十來份摺子中都言稱原本圍堵蔡州的狄賊移兵之後,已至己方城下,領兵先鋒不是他人,正是宗骨之侄宗格。
京都府衙裡當差的官吏們早已疲於奔命,雖非有意怠慢軍情,實在再無多餘力氣,只能簡單收發,不能去做覈查。
下頭的根基一旦疏鬆,上頭又怎能穩得了。
等各色奏報擺在案頭,呂賢章更無功夫逐一翻查,初時只看放在層層累牘最上方,屬下擬的歸總彙報,當時還未察覺不對,等自己站到趙明枝面前,口中方纔上奏,話說一半,究竟記性尚在,反應也快,已然自知起來,一時面色難看。
趙明枝見他話說一半便做沉默,不免注目。
呂賢章頭上滲出細密汗珠,雖然艱難,終究還是開口道:“臣辦差不力,督促不足,今次奏報當中多有謬誤,卻未能做察覺……”
又將那謬誤從奏報中指出。
趙明枝倒是形容未變。
自她回京,宮中時常出入之地俱都備了輿圖,此時很快着人搬送過來,持了炭筆,一面叫呂賢章複述方纔奏報,一面在東西兩路逐一標註,很快將兩扇屏風大的輿圖圈畫得遍地開花,處處星星點點。
宗格又不是神仙,沒有分身術,怎麼可能同一個人早上還在義縣下令以投石機砸毀城門,中午就領着五千兵馬抵達了千里之外的應天府?又如何能做到同樣是中午,同時出現在應天府、扇門鎮、耕山鎮分別坐於東、北、南三處的不同地方?
將最後一個地名報出,看到輿圖上那彼此連八竿子都打不着,當中距離用最長中指都夠不到的痕跡,呂賢章尷尬得幾乎沒臉再擡頭,少不得口中再做認錯。
趙明枝倒也不覺得意外。
年紀不大,又極少陣前經歷,以呂賢章資歷能到今日位置,最主要還是朝廷北上夏州的大臣太多,實在無人可用,更兼新帝登基,南遷路上因緣際會,才得如此機會,可認真盤算,以他能力,莫說在西北盤踞多年的裴雍,便是此時還在蔡州的兩府諸臣,對陣時比之都要勝出不少。
但看人不能只憑片面,以他忠心,另又苦勞,還有遇事而出當仁不讓的決心,已經足以使之脫穎而出,得趙明枝看重。
她並不打算多做追究,只道:“府中事忙,參政分身乏術,今後着令屬下互相覈對,莫要再錯便是。”
又道:“若是實在人力不足,當要另行設法,以免生出亂來。”
她不等呂賢章回復,以手指向面前輿圖問道:“以參政之見,前線諸多來報,無數‘宗格’,其中又是什麼緣由?”
呂賢章攏着袖子,悄悄把手心汗水擦在袖口布料上,也不用多做思索便道:“以臣下之見,真‘宗格’自然只有一個,其餘地方或有誤認的,或有假認的,多爲謊報軍情……”
他在趙明枝面前,一向是少有隱瞞的,今日雖然丟臉,卻也未曾更改一向行事,繼續道:“當日狄賊南下時,臣守與知縣同守酸棗縣,當日只有零星狄兵,此刻回想,點數不過五百人,馬匹不足兩百,甚至不曾至於城下,只有轄下縣鎮來信,其時知縣便一日三份奏報,直向京中求援,又說賊子須臾便要兵臨城下,城中兵力不能應對,百姓哄亂逃竄……”
“後來狄賊先鋒才至,不過百騎,此人不戰而逃,便做棄城。”
“酸棗大縣,又位處京畿,仍至於如此地步,更何況北面敵前州縣?想來書寫今日臺上奏章,或許當中將有異心。”
他說着說着,神態間越發不自在,躊躇一會,還是道:“只上述說法,畢竟只我一家之言,殿下不可全信,或許……或許可以發信向東——裴節度多年陣前,又對狄賊早有預料,想來另有真知灼見。”
趙明枝倒也沒有拒絕,點頭應道:“裴節度身在東向,比京城更近狄兵,想來更知敵軍動向,請參政發函一封,問明此事,再向蔡州發信,以免陛下不知緣故,憑生憂慮。”
呂賢章自然領命,雖無半點閒暇,偶然走神時總會想起此事,心底免不得生出疑惑來。
他自然知道京兆府那一位以戰知名,但拿着同樣奏報,難道對方還能從中看出什麼不一樣來?
畢竟相距僅有百餘里,今日送函,隔日銀臺司便得了回報。
呂賢章一收到信,取了當日奏報便請求見,本是爲了看裴雍回函,然則還未來得及拆那蠟封,便見從銀臺司中擡出一隻極大箱子來,往睿思殿方向行去。
他心情複雜,忍不住去問其中黃門,得知果然是裴雍送來,更爲不滿,只覺這般明晃晃做法,十分不妥,等進殿奏報時,本想將正事說完再略帶一提,只是見得前方趙明枝竟全不避人。
明明自己已經進殿,她還立在那箱籠面前後,只簡單擡頭打了個招呼後,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子衝動,脫口便道:“殿下……眼下北面敵情如此,節度此舉,是否不甚合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