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戍離開太卜的住所,三轉兩轉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收拾了自己的幾件隨身物品。兩片未曾用過的龜甲,一面八卦鏡,兩件長袍用皮袋裝好,拽上門往城外走去。
天亮之後,王廷鼓聲擂起,官員們陸續入宮來朝。太卜手持烏木法杖,也隨着人流緩緩進入大殿。還沒有走到自己的位置,就見太巫向他頻頻使眼色,隨即快速繞過龍柱,隱在焚香爐後。太巫緊隨而來,扯衣問道:“昨日天狗食月……”
“太巫大人,朝會馬上就開始了,您就長話短說吧。”太卜輕輕撩撩眼皮,不動聲色地說。
“太卜,您這麼說還讓我怎麼接口呢?昨夜的事人所共知。我夜來用巫術觀之,得到的居然是坤卦!這可是歸藏之象啊!”太巫一臉焦急神色。
“這不是大吉嗎?如實告於王上便是!”太卜依舊閉目冥思。
“那,那神鳥顯形呢?也是大吉?”太巫似有所悟。
“自然是大吉!若不是朱雀大神,天狗能那麼快就被趕走?大吉,大吉!”太卜說完睜開雙目,緩緩看向王座,“朝會就要開始了,太巫還是快快歸座吧。”說完便快步走向自己卜正的位置。
一陣環珮之聲,一對手執薰爐的女侍先行而出,接着鷹衛、內侍魚貫分侍左右,商王緩步拾級而上,於王座上穩穩坐定。一旁內侍高聲唱道:“朝會開始,諸臣行禮!拜!”
羣臣齊身伏倒:“參見王上!王上萬歲!”
“起!”內侍再唱,“禮成!歸位!”除了窸窸簌簌衣裳摩擦的聲音,大殿裡聽不到一點聲音,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禮成之後商王大袖一揮,分開雙手垂於膝上,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語氣輕鬆卻隱隱露出肅殺之意:“衆卿家不必拘禮!今日來議議昨夜天狗食月之事。”說畢,他又皺眉憂慮道,“發生這樣的事,也是我失德所致啊!”
“王上!臣等有罪!”剛剛站定的一衆大臣再次拜倒。
“衆卿家請起,起來議事。太卜?”商王直接點到了太卜的頭上。
“臣在!”太卜早有準備,聞言離座行至大殿中央肅立。
“予聽聞昨夜主持祭祀的,乃是太卜高徒。不知此人現在何處?”商王雙目精光微涵,並不繞彎子,質問成戍下落。
太卜見他這樣直接,心中也是一動:難道昨夜還有什麼自己不曾預料到的事件發生?事已至此,太卜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望向商王,陳詞道:“昨夜吾徒司職有誤,祭禮結束後已被我狠狠斥責。現已趕出王都,爲王上游方尋找能延年益壽之靈物去了。找不到絕不允許踏入王都一步!王上請看!”說着他把成戍的烏木法杖高高舉起,“此乃吾徒施術之杖,已被我收回,再無法成爲祭司。還請王上查驗!”
“太巫!”商王瞥了一眼神色忐忑的太巫,示意他上前查驗。
太巫徒然一驚,打個激靈,忙應道:“臣在!”隨即起身上前來到太卜跟前。他正要伸手取過法杖,一拿不動,擡眼就見太卜眼中的警告之意,忙俯身去取。二人身形交錯傳杖接杖的瞬間,太卜耳語:“天意不可違。”“放心,我自知分寸。”太巫瞭然,沉聲答道。他接過法杖,立於殿中施法使法杖懸空,杖頭冒出火焰,散於空中圍成六芒星,再散再聚,依舊爲六芒星。太巫收回法術,向王上回話:“回稟王上,的確是成戍的法杖,並且已被太卜封印了。”
端坐於王座上的商王沉吟良久,語帶揶揄道:“太卜可真是大意滅親啊!倒顯得予有些斤斤計較了。”
“微臣惶恐!上請辭去太卜之職!”太卜伏身再次行禮。衆人聞言一片譁然,怎料到今日朝會之上會有如此重大變故。大殿之上人心惴惴,不知王上會不會應允太卜辭官。
商王聞言更是惱怒異常,又礙於衆臣面上不好發作,抓緊了膝前袍服,揉捏了兩下這才鬆手,呵呵而笑:“太卜言重了,大商怎可失去太卜!辭官之事從何說起?快快請起落座。令徒既已受到責罰,予就不再過問了。”說罷竟離開王座徑自走到太卜身前,親手將他扶起。
太卜順勢而起,躬身再拜:“謝王上厚愛!臣必定肝腦塗地,祈求上蒼庇佑我大商!”羣臣立即隨聲附和:“祈求上蒼庇佑我大商!”君臣和諧,各自落座。
再次坐定,商王緩緩而言:“衆位卿家還有無要事等待裁議?”
話音剛落,左朝閃出一人,手持玉圭上前出言:“王上容稟,如今國中朝事已定,各方臣服,此乃王上之功。”商王聞言面露喜色,讚歎:“太尹謬讚,實乃衆臣之功!”羣臣再次附議:“臣等不敢居功,確是王上之德,大商之福!”
商王更是喜笑顏開,說道:“衆卿家都是我大商的股肱之臣!”說着還拿眼角餘光掃視了太卜一眼。
太尹繼續說道:“王上之德,人盡皆知!現在王上春秋鼎盛,可有想過百年之後大商由誰人來守護?還請王上三思,早做定奪!”
商王臉色微變,心叫“就知道太尹出言,必無好事!原來是要談後繼之人!”他沉下神色,微微點頭說道:“太尹所慮甚是。可憐現在予膝下子息單薄,均是呱呱之幼兒。衆位卿家有何提議?儘可暢言。”
聽聞此言,羣臣比之剛纔太卜辭官更加惴惴不安了,人皆環顧面面相覷,無人敢出聲提議這敏感的後繼之人。殿上靜默了約有半刻,商王正要擡手示意,只見從右朝大步昂首越出一人,全身甲冑,抱拳行禮:“王上,我朝歷來兄終弟繼,無弟或弟不德,纔可子繼。王上還請遵從祖制,從先王及王上諸弟中選取一位德高之人立爲後嗣。”
商王心中怒火騰起,振袖離座而起,嘿然怒道:“先王!又是先王!你們眼中還有我這個王上嗎?看來在衆卿心中,我這個弟弟遠不如其他‘先王諸弟‘有德?呵呵!”他冷笑數聲,揮手直指進言的武將:“太丁!我的哪個好弟弟許了你高位?好讓他取我而代之?”
太丁立即單膝跪倒,卻擡眼直視王上:“王上息怒。太丁從未和任何一位王族有過交集,更不曾想過高位。我是隻會舞刀弄槍的粗人,只知道王上問,我便答,管什麼先王不先王的!”
商王邊聽邊思,又觀察着衆臣顏色,突然展顏一笑:“太丁所言極是,予一時魯莽,愛卿莫要與予離心離德,一直這樣直言纔好。”
太丁再拜:“王上謙厚!”衆臣皆拜:“王上謙厚!”
“可有卿家與太丁意見相左?”商王再次發問,羣臣再次面面相覷,心道“王上難道要改掉祖宗成法?這又是何意?”但卻都不敢隨意表態,大殿之上已是第三次無聲無息了。
商王見衆臣如此態度,想必無法直接將自己的兒子立爲後繼,此事今日也無法再議,隨即和顏道:“好,就依衆卿所議,但王弟諸多,還請衆卿回去商議思量後,寫本推奏。待下次朝會再做決斷。”說畢,向身邊內侍丟個眼色。內侍立即高聲唱道:“朝會已畢!諸臣歸位!”
一衆大臣立即伏身叩拜:“王上萬歲!”
隨後的一月之中,王都中的幾位王弟相繼出事,不是家中突然失火走水被燒死,就是被半夜潛入府邸行竊的蟊賊失手誤傷,不治而亡。更離奇的是有一位頗得軍中將領擁戴王弟,居然是自己吃米糕噎死的!殷都中人心惶惶,都說“天狗食月”又恰遇祭火化爲朱雀沖天而上,天空有星隕落,該是王族子弟應劫。這下原本在街上常見的耀武揚威的王公貴族們幾乎都不見人影了。
商王對自己這一切的佈置很是滿意,覺得終於可以踏實安穩地睡覺了。現在只剩下久居鄉野的親弟弟子斂了,待穩定好都中事務再收拾他不遲。商王愉悅地讓身邊美人脫下袍服,牙牀上相擁嬉笑而眠。
朦朧中,有一個身影穿過重重帷幕而來,立在帳前默然不動,但一股殺氣透過鮫綃驚得商王立即坐起,大聲喝道:“來者何人?敢對予不敬?”話雖如此說,他卻不敢揭開鮫綃看看所來何人。
“哼哼嘿嘿”來人冷笑數聲,語氣森冷,“你這商王做得好生氣派啊!”
聽到聲音商王猛然一驚,似乎是先王盤庚的聲音,他抖擻着雙手輕輕撩開眼前鮫綃,眼前雖不甚清楚,但的確是王兄身形,他更加驚慌了,出言詢問:“王兄?”
來人又是一聲冷哼,說道:“王兄?你原來也曾是王弟啊?”商王聞言更是身如篩糠,踉踉蹌蹌從牙牀下來,伏身地上,磕頭如搗蒜,泣道:“王兄所言,予一字不知!還望王兄明示啊!”
先王長嘆一聲,示意他起來,語氣卻着實凜冽:“罷了,人也都死了,你認不認也無法挽回。”聽到此處商王心中暗喜,正要出言繼續狡辯,卻被打斷,“反正你王數已盡,今日就與我一同離去吧。”
商王大驚,口中訥訥不能成言,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被先王牽起,這才驚醒,回手死命抱住屋中立柱,大喊:“來人吶!有刺客!快來救駕!”
“竟然如此潑賴!毫無半點王者氣度!快快鬆手隨我而去,難道你非要受朱雀焚身之苦?”先王大袖一揮,飄身立於屋中。此時商王已經喊得聲嘶力竭,根本不見有人前來,他愈發驚惶口中已不能成言,卻緊緊抱柱不放。
先王見如此情景,又看看窗外,天際隱約透出紅光,他惱怒地騰空而起,恨道:“來日再相見,莫要嫌棄自己形容醜陋!”話音剛落,他就從屋裡消失了!商王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前來,顫抖着爬回牀上,將鮫綃拉緊,泄了氣似的倒在枕頭上。剛閉上眼,就聽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王上還在裡面!”商王一夜折騰,分不清是夢是醒,慌亂中被珠簾纏住絆倒,撞在柱上暈了過去。火光更盛,很快便將寢殿吞噬殆盡。
突然出此變故,朝中大臣及王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由太尹、太卜、太巫、太丁主持迎久居舊都亳邑城外的王弟子斂爲繼任商王,號曰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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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尹、太卜、太巫、太丁在故事中都是官職,太巫、太丁不可考。
《歸藏》,傳統認爲是商代的《易經》,首卦爲坤,以紀念簡狄生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