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夜,清淡的月色,他提着一罈酒,於園中獨酌。
李從筠站在遠遠的迴廊上,默默看着他,自殷灼顏再次回宮,每一夜,他都將自己的身心交給酒、交給深濃的夜色。她知道他的痛,知道心愛的人卻情繫別人的痛,她就是一個最鮮活的例子。
“太子妃!”莫輕寒無聲的出現在她身旁,喚了一聲。
她蹙起眉,輕聲斥了一聲。
莫輕寒立馬改口:“安王妃,是屬下的疏忽,屬下絕不再犯!”
李從筠幽幽嘆了口氣,太子妃,確確實實遠去了,自冊封爲太子妃那天起,從沒想到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
“安王妃,今日宴席可有一些異常?”
她搖搖頭,若說真有何異常的話,那會是殷灼顏的出現。她定定看着莫輕寒:“你真的覺得他奪回了天下會開心嗎?”
“會的!”莫輕寒肯定的點點頭,只要奪得了天下,奪得了她,那麼他一定會快樂的。
“或許你覺得只要他得到了天下,得到了殷灼顏,會不再痛苦,但如果殷灼顏真的對他無心,那樣的強求,他又會快樂嗎?”如今的殷灼顏,怕是已承認了自己的心,若不然,她又豈會在那樣的宴席下,走到蕭涼宸身邊,無視太后、無視皇后,倚着他坐下?
她亦知道,深情的守候未必能換來善果。只是,她仍願意,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至少那是一個機會!”
“你真覺得能贏嗎?”李從筠淡淡問了一句,見莫輕寒毫不遲疑的點點頭,微微一笑,如果他真的贏了,那麼,自己是會成爲皇后或是隻是一個路人?其實,都沒多大關係吧,他的心從來不在,又怎會一再的奢求呢?那失去的孩子,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的紐帶,如今已不再有,一手探上肚子,一直都是極其小心的呵護着,怎會在關鍵時刻救不下孩子呢?只差一刻,就只差一刻而已,是不是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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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要去哪?”殷灼顏疑惑的問。
尤回不說話,待碧雲給她加了件披風,躬身請她上了軒車。
殷灼顏方方正正的坐好,忽又不放心的掀開車簾:“我要帶亦兒一起去。”
尤回這回是直接嘆了口氣,直朝駕車的內侍擺手:“走吧,小心些!”
軒車緩緩而行,向宣武門方向走去。
見隨行的尤回硬是不吭一聲,她不滿的嘟喃着,走了好一會兒,軒車停了下來,她微蹙了蹙眉:“尤公公,到了嗎?”
沒有得到尤回的應聲,她撅起紅脣,正欲數落尤回,一個身子擠了上車,說是擠,倒有些過分,軒車足夠的寬敞,只是,她端坐於正中,突兀再上來一人,心頭自是覺得有些擠了。
他沒理會殷灼顏那些細微的表情,兩臂一伸,直接將她拉入懷裡。
穿得厚實,一點不覺得冷,但還是依戀着他懷中的溫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依偎着他。
軒車行得緩,身邊又是極其的溫暖,她很快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是被他的不安分的脣折騰醒的,她不滿的別開臉,掀開車簾,一股淡淡的、幽幽的甜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她放眼望去,只見滿樹吐蕊的芬芳,驚呼一聲:“梅花!”
未及蕭涼宸出聲,她已下了軒車,瞥見軒車旁的常笑,暗翻了個白眼,料是他上車之時已換了常笑駕車。
她信步而去,蕭涼宸緊緊的跟在她身後,她身上揚灑的紅,足可以將一切比擬下去。
鼻尖盡是梅花香,她的手撫上斑駁的樹幹,輕啓紅脣:“小的時候,我不知道怎樣區分梅花和桃花,總以爲梅花就是桃花,桃花就是梅花,是二哥細心的教我分辨的,梅花是梅花,桃花是桃花。我喜歡桃花!”
兩手輕輕自背後環上她的腰,脣貪婪的在她耳鬢廝磨着,終,吐出一句:“對不起!”
她的身子顫了一顫,折轉身默默看着他,那幽深的眸,不見底,讓她恍惚的以爲是她聽錯了,他怎麼會開口說對不起,怎麼會對她說對不起?
從她剔透的眸底找出不信任,蕭涼宸雙手捧住她的臉,微抿的脣再次吐出那三個字,是他,一直欠了她的三個字。
殷灼顏垂下眸,撲朔迷離的眸子升起了一絲惆悵,驟然,又轉爲酸澀,漸漸凝成晶瑩。
“翩兒。”他憂心忡忡的喚了一聲,他完全臣服了,如飛蛾撲火般,心甘情願的臣服,臣服於牽扯着他的心的女人,但如今,這個女人這般的遲疑、猶豫讓他剎那慌了神,他迫切的想要得到她的確定,又怕,怕不是他想要的確定。
眼眶的晶瑩緩緩從眼角滑落,食指恨恨的戳着他的胸膛,顫聲埋怨着:“你殺了我的白蛇,我纔不要你叫我翩兒。”
他的臉倏然熱了,之前還抱着一絲她未發現竹林之中刻下的字的希望,而今,滿腔的心事已無處隱藏,有着一絲彆扭,有着一絲欣喜,繁雜的情感揪雜着,一時竟不知道該說出些什麼話,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低低喚了聲:“翩兒——”
“嗯”,她似囈語般的應了一聲,戳着他胸膛的食指輕了些許,慢了下來。
在心頭縈繞了許久的憂愁剎那被那從未有過的溫柔囈語擊得粉碎,只一聲,便徹底成全了他的情,他不由自主的擡起她的下巴,那緩緩擡起的眸子經淚水的滋潤更加的明亮、更加的嫵媚、更加的動人,脣,隨着她的雙眸緩緩閉起,柔柔的覆了過去。
輕啄淺嘗,濃纏恣採,源源不絕的情意自纏綿不休的脣齒間迅速擴散到肌膚、顫慄般涌入到身體內,在,彼此的心頭漸漸聚集,深深的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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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手摺了一朵梅花,淡淡的紅、幽幽的香,他的心卻在這令人心醉、令人銷魂中再次蕭瑟起來。
一如往年,這個時候到梨園,在滿林的梅花中徜徉,遇上他和她卻不在意料中,擾亂了他的心跳,如水的柔情、似火的愛戀,遠遠的,心都感覺的到。
已經勿須質疑了吧,他終於得到了她的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遠遠的依偎着的兩人身上,如今的他該如何收拾這殘局呢?
她在梅花叢中打着轉,那翩翩的紅衣,明淨流麗、曳地生姿,一直未曾變過的,便是這一襲紅衣了吧。
那一年,灼灼桃花下,她肆意的笑着,鮮妍明媚,猶記得,他說:不該告訴他她是自己心裡的那個女人,不該帶他到桃林去見她!是的,怎麼就忘了,能輕易佔據着自己心懷的女子,亦能,輕易佔據着他的心,而,老天,待他,真的不薄,他得到了她的心。
望見一襲黑衣走近靜佇着、默默看着她的他,而後,似有一道目光不經意掃過來,他上前,將她摟在懷裡,像說了幾句,而後替她整了整披風,獨留下她一人。
偌大的梅花林,只她一人在林間打着轉,他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兩步,忽又停下,不知道蕭涼宸爲何留下她,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和她獨處的機會,只是,腳下一再躊躇起來。
“殿下——”殷灼顏驚詫的喚了一聲,望着緩緩走近的他,微微莞爾:“殿下——”
蕭澤笑笑,那沒有城府的笑、毫不掩飾的笑讓他的心明亮起來,她不會知道,她是怎樣作爲一顆棋子安排在蕭涼宸身邊,她不知道,她的每一步都決定着生與死,不止她的,還有許多人的。
“真巧!”他找不到別的詞掩飾,掩飾自己的那顆心:“你爲何一個人在這裡賞梅?”
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咬了下秀脣,她沒有隱藏他的存在,帶着不滿道:“他莫名其妙的的把我留在這裡了,說一會再來接我回宮。”
幾乎是沒有遲疑的,蕭澤側頭往剛自己站立的地方望去,不是很顯眼,但依然可以捕捉到一個身影,眼神突然諱莫如深起來,輕吸口氣:“灼顏,他對你,可好?”
見她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蕭澤笑笑,這話是多餘了,他去爭奪天下、贏得天下,不正是爲了她麼?
“殿下呢?一切可好?”她沒回答,只淡淡反問了一句。
不好,很不好,但他沒有說出口,點了點頭,感慨道:“十多年了,認識你有十多年了!”
一直可望不可及,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他幽幽閉上眼睛:“你一定不記得了吧,不記得你我早已相遇。”
聽他說得甚是玄妙,殷灼顏按捺不住好奇:“殿下,莫非十多年前我們已認識?”
豈止認識?!思緒縹緲遠去,那一年的她,還不到十歲吧,元陽節,逃開了家人的身邊,撞到了他的面前,似躲着追她的家人,當時的她,一襲紅衣,帶着一個紅色面具,於熙熙攘攘的大街、形形色色的面具中躲在了他的身後。
她揪着他的衣衫,側頭擡眸看着他,對他說:“幫幫我!”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那時的她,帶着面具的她,就那樣在他毫無防備之下,深深的打動了他。
出宮,只是很偶然,不曾想過,會有那樣的時刻,遇上了她。
他沒有再隱瞞,細細的將初相遇的那一天道來,那時的他,卸下了身爲帝王之子的沉重,與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穿梭、遊玩,第一次,他由衷的感到了宮外的精采。
“殿下是否有一方繡着桃花的絲帕?”
“灼顏,你記起了,你記得我了?”蕭澤欣喜的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一直貼身珍藏着,保存的好好的,依然如昔的絲帕:“灼顏,這是你當時留給我的,還記得嗎?”
殷灼顏接過絲帕,徐徐展開,絲帕上的桃花清清淡淡,竟散發着一種傷感,她撫摸着繡在底部的那個字“翩”,又擡眸看了看他,心一陣慼慼,爲這個深情的男人心痛起來:“確實是我的絲帕,當年孃親教我繡花,我只愛繡桃花,繡了一次又一次,這是我繡的最好的一幅。”
“灼顏,那你還記得當時跟我說過什麼嗎?”
她輕啓朱脣,略帶殤然道:“非君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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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個字自他的紅脣中吐出,他心花怒放,是,她終於記起來了,她說過的。
見他笑,笑得暖暖的,她也笑,淡淡笑着,笑得澀澀的。
“灼顏,你說過的,你說不過的,不許這樣撇下我,你說過非我不嫁的,你怎麼可以食言?”他一把攬住她,緊緊的貼住他的身子,熱烈的脣襲了過去。
她,冷冷的別開了頭,兩手擋住他的胸膛,費勁的拉開兩人的距離:“別碰我!”
蕭澤倏然頓住,迷惑的看着她,黯然的放開了她,神色痛苦的喚了一聲:“灼顏——”
殷灼顏往後退了幾步,這個高貴非凡的男子,這個讓人左右爲難的男子,竟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境地,幾次啓脣,她依然說不出口,怎麼說的出口呢?
她轉身就沿來路返回,由他去吧,她不忍傷了他的。
“灼顏——”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想留住她,但不知道以何藉口。
她掙脫他的手,凝視着他好一會兒,才用冷冷的語調說道:“那不是我!”
那年元陽節,她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她是不在相府,只因前夜,她和殷涵旋鬧了不小的一通,她氣得去了碧慈寺,是二哥和孃親哄着她回府,而後,當回到丞相府,殷涵旋得意洋洋的告訴她,她精心爲元陽節準備的面具和紅衣,已不再是她的新裝。
最令她忘不了的是殷涵旋說的話:“我已把你繡的絲帕作爲定情信物送給你的未來夫婿,我替你選的未來夫婿,一個風度翩翩的夫婿,日後你定會感激我的!你對他說:非君不嫁!”
若非當時有二哥在擋着她,她定然鬧了個天昏地暗,當時二哥還一直安慰着她,說殷涵旋只是在逗她,只是在氣她,只是在唬弄她而已,她信了,二哥的話,她總深信不疑的。
蕭澤劇震了一下,只覺胸膛被活生生挖了一個血窟窿,深不見底,看不見一滴血,卻深深的痛入骨髓,而後,肩膀抖動了一下,一抹不明的笑掠過脣畔,落寞的轉身離去。
微微的風拂過她髮絲,當告知他事實時,壓在心頭的沉重忽然輕了許多,三年之約、我心你屬,那樣的一些,她不能去成全的那些,原來都不是因她。但似又有一些更加沉重的東西壓在她的心頭。
“回宮吧!天冷,身子要緊!”蕭涼宸輕輕的將她擁入懷中,帶她到梅花林只想讓她開心一些,親近自己一些,沒有想過會遇見他。
知道他對她的情,還是留了一些時間給她,當看到他摟住她時,差點按捺不住,但依然選擇了相信她,她的心,她——
湊上前的紅脣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誘惑面前,他選擇了瘋狂的掠奪,而不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