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雲殿前有一顆巨大的梧桐樹,支脈蔓延。陽光熾熱,枝葉伸展,將整個院落遮蔽起來,換得點點清涼。梧桐花四季繁盛。層疊雲海,暈染一方天地。
這裡很美。像是天界仙境。
琴徊從未去過天庭,但每每提及,內心總是一陣莫名躍動,帶着淡淡的壓抑和傷感。他不知道自己這般竟是爲何。只隱約覺得那個地方似曾相識。一宮一殿,一樹一花,輪廓鮮明就像曾經有過的朝夕相對親眼所見一般。
琴徊靠在竹藤躺椅上閉着眼睛,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輕柔潑灑,風起了,樹葉隨風而動,陽光也牽連着飄忽摩挲。讓人直覺歲月停滯,時光徘徊。
最初在這世間行走,也除過妖降過魔,歷練到現在的法力修爲。
妖魔鬼怪,面目猙獰。
他始終忘不了那個索心的妖怪。它觸碰到自己,全身血液都像是要凍結一般的冷。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和妖有所往來,更想不到自己還欠下了救命的恩情。
但是在這裡,看到瀾裳,看到盛衣甚至是之後見過的淮塵和霄刑,他只覺得暖。
妖的本質十惡不赦。
這樣的告誡果真還是片面了麼?
他想起那一日,自夢中悠悠轉醒。眼簾微擡,視線漸漸明晰。滿室的安然靜默。銅玉香爐不時飄起輕煙一縷,滿眼紗帳垂在牀邊,窗外的明光悉數遮擋,艱難的滲透,也成了如月光一般柔和順從。清淡的花香瀰漫,和緩了神經。
“公子醒了。可是需要些什麼?”
輕快的聲音響起。秀麗的少女,不知已在他牀邊站了幾時。
她手捧乾淨的衣服站在一旁,笑靨活潑,杏眼眯起來,長長的睫毛和小巧的酒渦散發出年輕朝氣。
“你……”
開口時,瞥見她眉間的淡色氣息,斷言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是妖!”
少女眨着眼睛,眸子裡亮光一閃,笑着開口:
“主子說,你若因此要動了殺念,他就真是救錯人了。”
“主子?”
疑惑間,紅衣黑髮,一張俊秀容顏一閃而過。而後便是那些頑劣的對話悉數想起。
他皺着眉頭,無聲的抿起嘴。
“嗯。是我們主子抱你回來的啊。”
“……”
“逢人都說,好一個清秀可愛的孩子呢~”
“……”
小丫頭依舊滿臉帶笑,毫不畏懼的迎上男人極具殺傷性的目光。
那是他試煉中的劫難。神形俱損,偏偏這片地域之中妖法濃重,所以只能縮小形體,免得妖氣侵體,染濁了他的元神。竟不想這一幕偏偏被那個混蛋撞見……
沐浴之後,接過一身乾淨的新衣。他坐在桌前看着小丫頭麻利的擺上碗筷。
“你叫什麼名字?”
“瀾裳。”
瀾裳說:
“公子別怪主子。要是不鎖住你的元神,這洲上的精怪們可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惦記着公子了。”
午睡之後的百無聊賴,琴徊與瀾裳對坐在棋盤前。
算是陪他打發這閒暇時光了。
“哼,放心,如果不犯我,我也必不會傷了他們。”
琴徊冷哼一聲道。
“呵呵,公子想錯啦~主子是怕他們傷了公子!”
瀾裳說完,嘆了口氣。
真是沒見過這麼笨的人……
雖然沾了凡塵,但他身上的半點仙氣,就連她也察覺的到。
若是將他的元神吸取,大概也能夠就地成仙了吧……
“用不着他費心。”
瀾裳聞言,翻了翻眼睛,一子下去,當機立斷,結束了一場無煙殺戮。
“哎……虧了主子還讓出了這桐雲殿給公子,自己跑去和淮塵擠着住。哎~真是替他委屈……”
“……”
瀾裳說,主子睡覺很挑地方,別的宅邸他壓根兒不會去住。這次不知道爲什麼,真是破了例了。
瀾裳說,主子是我見過最善的妖了。所以我才心甘情願的跟着他。
瀾裳說,當年自己還沒有脫去原型,被一個妖道士挫傷了元氣,那片荒野走獸很多,到了夜裡時常出沒,她跌在樹下,一動也動不了,坦然接受命運,卻在這時盛衣出現,把她救下來。後來他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妖精還想着安受天命,做什麼夢呢?
瀾裳說,主子從沒要求過什麼。是真心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
瀾裳說,她雖然並不是一開始就跟在他身邊,但是她知道,主子心裡始終有個地方,盛着一段想忘也忘不掉的劫。
瀾裳說,她的主子,一直都是一個人。至少心是。
琴徊坐在一旁靜靜的聽,手中的琥珀杯盞被他的體溫沾染的微微發熱。腦海中再次閃過那人的眉眼顰笑。想象他表情頑劣,說着那句:
妖精還想着安受天命,做什麼夢呢?
嘴角一定邪邪的彎起,眼睛眯起來,酒渦輕輕淺淺。
內心泛起一陣溫熱,他抿着嘴垂下眼睛。
那個討厭的傢伙,真是個混蛋……
琴徊突然想起那天見到他時的樣子。
印象很深,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意識到,也許那場對望早已深入到骨髓,篆刻進神魂。
天光大好,一如平常。靜逸的院中忽而響起瀾裳的歡笑和隱約的話語。
琴徊靜靜望了一眼,陽光泛白,強烈的向四周暈染,將門框一併淹沒在午後耀眼的光芒裡。他放下杯子走到門口,明亮如潮水一般退卻。琴徊擡眼,便見到一抹修長的身影,白衣素淨,黑髮及腰。那人背對着他,至於身側的手中,串珠不安分的“咯啦”、“咯啦”直響。逆光刺目,於是那人恍然一道剪影淹沒在午後的豔陽裡。
“你這小妖精,真是越發沒大沒小了,小心我收了你的內丹!”
聲音輕曼,流進琴徊耳裡,不禁心下起伏。
“嘻嘻,主子這麼好,纔不會呢!”
眼見瀾裳吐着舌頭一溜煙跑了。在看看那人,垂首輕笑,側臉的輪廓與這光景明暗清晰,分割強烈。不知爲何,心中生出了幾分躁動。
“哼,區區異妖,竟然還敢妄稱善類!”
回神時,話已出口。對自己的這份肆意,暗自心驚。
再擡眼,見那人背影一滯,緩緩轉身。眉眼帶笑,眼眸如星如月,嘴脣微勾,揚起一股頑劣之意。
琴徊安靜的站在門口,那人亦不動,負手立在院中。
然後那人輕聲開口。
“我這赤笙宮何時也沾染了仙家氣息,竟也能一日十年了?”
恍然間有一種錯覺。
相望,隔着微風,隔着暖陽,隔着兩界,還有一樹一地的梧桐落花。
鳥鳴葉動,還有太陽炙烤的火辣味道。他們彼此眸中映出對方的色彩。一眼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