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那赤青鏡...非梟蛛組血脈是使喚不得的...”隴譽念起少時舊事,不免心頭五味雜陳,歲月沉浮,七萬年眨眼就過,纔想起不覺間也有太久太久沒見到坤巢生死殿裡的那位人物了,久到不再記得清那人的樣貌,久到不再想得起那些個調皮的玩笑。隴譽不禁一陣唏噓,輕輕嘆了口氣,手中新壇,一飲而盡。
“略有耳聞...”扶澄淺回,似乎並不在意。
“可你萬年前棄了真身...如何能平安入得那冬脊惡障...坤巢結界自營蟄後修得越發頑固,沒有真身護體...若只挑個平常凡胎,八千萬怨靈鬼氣,怕是再盛的靈元也撐不過兩個時辰....你可要三思啊!”隴譽擔憂道。
“兩個時辰,許是還能應付得來。有釋瑕君與營蓄的交情,坤巢也不至於太過爲難於我...”
木頭!那你可是大錯特錯了!都到了坤巢地盤,營蓄那小子不弄死你纔怪!他恨乾幽恨得入骨,若不是忌憚九穹還有一個濁貞,怕是這七萬年裡早殺上上青天千次。你這般自投羅網,營蓄他還不趕緊來個甕中捉鱉?
念及此處,隴譽眉頭一皺,急切道:”生死殿前三千生骨臺階,就單憑你凡間隨手撿的肉身能一步一步無傷無痛地踏上去?你是失心瘋了嗎?”
“我濁貞九千一十八步石階,仙風剛阿,最殺魔氣....他...當年也是一步一跪爬了過來的....”
往事陡然向他心上涌去,嶄新得就如同昨日才發生的一樣,沒有一處是皺褶。回憶間,扶澄無意瞥見水榭前的幾朵無根水蓮,花瓣無邪,花意不爭,安靜地躲在石橋底下隨溪泉搖擺,一輕一柔,那姿態像極了北冥岸畔的青禾,也是這般小心翼翼,也是這般溫情動人。
....隴譽知扶澄心意已決,自知多勸無用,他態度既然清淡如此,想必心中算盤穩妥,前前後後全思慮明白了才做好了下坤巢的打算。只是單槍匹馬以凡胎入巢一事,隴譽是萬萬捨不得扶澄以身犯險孤軍奮戰,得想個法子搏上一搏。
....
這廂,龍秦告別隴譽府後沿着廣陽河一路無聊閒逛,三十三天的景緻果然較下天多有不同,連綿的雲霞如錦如帛,銜着月桂香氣,繚繞在龍秦膝下,令少年心曠神怡,五識清明,真龍靈元自然也精神了不少。
龍秦乘雲沿着河畔一路往北,星河浩浩蕩蕩,無盡無際,處處風景處處風味,也不知行將了多少裡,少年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失了方向。
廣陽河千變萬化,見證着三界萬物千萬年來的興衰榮辱,神鬼妖魔皆映照其中昇華或是泯滅,無一例外,猶如紮在時代裡墳冢,不知堆了多少浮生夢,又埋了多少萬古愁,斗轉星移,瞬息萬變,愛恨嗔癡,兜兜轉轉,這星河哪裡還能北就是北,南就是南。少年久居山門,又怎會知曉其中微妙。
龍秦越行越摸不清前路,沙海一會一個變化,山石一刻一個形狀,使了個尋蹤訣,勉強記下自己每一步腳印,可回頭再看,身後卻是一條道路都沒有。來回又摸索了一個多時辰,少年越繞越糊塗,實在探不回來路,便索性找了塊乾淨些的石頭,一屁股坐下了。
“也不知此刻是什麼時辰了,眼下迷了路,還不一定耽誤到幾時,一直這麼胡亂走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此處天高地闊,清明開朗,倒是個景緻極美的地方,不如候在此處,待哪位神官碰巧路過,拉住問上一問便好,也不必我眼下白費力氣。”想到這裡,少年心一寬,索性大剌剌在大石上臥下,樂得以上青天爲被,不一會,便沒心沒肺地睡着了。
剛躺下半柱香的功夫,便感覺有人向他走了過來。龍秦連忙睜眼,果不其然,徐徐行來之人乃一位白衣少年,青發高束,腳步輕盈,手中握着把清玉戒扇,是爲五官清麗的偏偏佳公子。龍秦大喜,囫圇爬起身,隨意整了整衣冠,笑臉迎了上去。
龍二禮貌地作了個禮,恭敬道:”這位神官,小仙路過此處,不才迷了道路,廣陽河博大精深,小仙功法低微,怕是靠一己之力跨不出這些個迂迴曲折,只好勞煩神官指點一二。”
白衣少年莞爾一笑,吟吟道:”你終究還是來了。”
?龍秦聽不明白,瞧那少年公子的神情,似乎與他極是相熟,可他並不記得與少年公子有過什麼面緣,正欲解釋,只聽白衣少年又道:”今次你可是想好了?”
“咳...神官怕是認錯了人...小仙...”
“需知白骨化了血便再也難築,那一味藥引你可當真捨得?”
“....”
“既然如此,依你便好。”龍秦話到嘴邊又被對方打斷,再要開口,卻哪裡還見得着白衣少年的身影。
“上青天的神仙果然來無影去無蹤,連問個話都是神龍不見首尾..”龍秦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胸中納悶,好不容易逮到個人卻莫名其妙又跑了,半句也沒問着,看來只能再耐心等上一等。他意興闌珊,不情願地又躺了回去,心中有些煩悶。
不知躺了多久,終於又等來了一位女官。只是她步伐極快,足風帶起腰間的青紫色絲絛,剛巧擋住了面容,讓人看不太真切。龍秦見她行色似有些匆忙,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前叨擾,左右都有些爲難,猶豫間,不料那女官竟已行到龍秦跟前,既然如此,龍秦便不再多想,趕緊跟上前道:”仙長留步..小仙初到此處..還想請教...”
“你就去見一見他罷,他是有他的難處的!”女官神情悽苦,她抓起絲絛捂着臉,似是下一秒就要哭了出來。
要我去見誰?龍秦一頭霧水..見女官情傷,也不好打斷,任由她繼續往下說了去:”他連最最要緊的身子都丟了,你還不明白他的心意嗎?他不願說,你就不願去他心裡瞧上一瞧?”
“你逼他,毀他,留他餘生悔恨,可那北水萬年的情誼,你捨得獨獨一人放下?”說到這裡,女官嗓音已是嗚咽,不一會,便是連嗚咽聲也聽不見了,早隨她疾風般的腳步飄去了別處。
這裡到底有什麼古怪?龍秦雖年幼術淺,可神智卻不愚鈍,接連來了兩位神仙,將他當作他人,說起不相干的胡話,扔下隻字片語,卻又情真意切,徒遭此等怪事,不免惹他猜測。
龍秦細細打量四周,發現此刻景象較白衣少年來時又是大不相同,河道長短交叉,多了許多變化,這也無需驚奇,若不是星河多變,他龍二也不至於迷了途被困於此。只是,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他不敢走遠,只得小繞了一圈,仔仔細細看了個遍,卻一無所獲,心中難免有些失望。
“要是師父在就好了!”龍秦怒自己無用,擡起右腿往跟前的石頭上猛踹了一腳。
未料右腿吃痛,惹得龍秦更惱,便聚了氣提掌向那塊大石劈了過去,可手只提到一半,生生楞在半空就不動了。
“這石頭...居然還是...這石頭...”是了,廣陽河道千變萬化,飛沙走石皆是變幻,可爲何過了那麼久,偏偏此方頑石紋絲不動,始終如一?
這個發現令少年有些興奮,當即下定了主意,依樣畫葫蘆,又直直往大石上一躺。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遠處又行來了一人。
只是那個人,卻是龍秦再熟系不過了....
扶澄走得很慢,腳步前後有些猶豫,龍秦想起身去迎,可心中清明,這方圓之間只是廣陽虛境,他說什麼做什麼,虛境中的人物都不會知曉,於是他又靜靜躺回了原處,實不願打擾這眼前之景。
扶澄走得再慢,卻還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師父...”龍秦忍不住喊了一聲,儘管虛境中的扶澄是聽不見的。
扶澄走近時,龍秦發現虛境裡的師父要比濁貞殿上的師父看起來更年輕些,更驕傲些,更意氣風發些,龍秦心裡有些高興。
只是越近,除了那些好的,龍秦又看到更多不好的,許是悲傷,許是無奈,許是自責,許是悔恨。那麼多陌生的情緒,一股腦兒在扶澄清冷的臉孔上鋪展開,卻把裝不下的痛都塞進了龍秦的眼裡和心裡。
扶澄在石前呆立了一會,便在龍秦身邊輕輕坐了下來,沉默了好半響,終於啞聲開口道:
“你以爲沒了這對眼睛,就不必再見我了?”
“你以爲你死了,就不必再見我了?”
“既然你那麼恨我,當初又爲何不殺了我!”
說到此處,扶澄突然俯下身來將臉埋進龍秦心口,他雙肩微顫,應是在啜泣,只是隱忍着並未發出聲響。
龍秦感覺自己心底有什麼東西裂了碎了,揪心得疼。伸出雙臂想去攬住那對孤獨的肩膀,卻從他肩上生生穿過。
虛境之象,何來真人血肉,看到的也就是某年某月某處某景,是一句無言的愛,是一場切齒的恨,是一生刻骨的悔,最後連成了一段令人傷心的往事,在少年面前娓娓展開。龍秦知道,扶澄愛的人,死了。
原來師父也是動過情的人。
“但千年的深情,早已是滄海難爲水了。”
“許是那人如今不求雙宿雙飛,只願意中人餘生安好,哪知這款款真誠卻換來心愛之人棄如敝履...”
“師父不食煙火,萬年修行,只爲濁貞,怎會了解兒女情長那斷腸之苦...”
想起早先自己在榿思居說的那番胡話,龍秦猛得一擡右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越疼,才能心裡好過一些。
“師父...對了...師父還在等着我呢...我得去找師父!”龍秦心中一急,猛的一翻身,從石頭上直挺挺摔了出去....
醒了。
擡眼再一看,居然摔在了隴譽府外的石階上。龍秦不信,用力揉了揉眼睛,但隴譽府高聳的紅門的的確確就在眼前...方纔的景象...竟全然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