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紅苑孤魂

那天晚上, 白辰睡得渾渾噩噩的,他模糊記得是齊川把自己抱回的屋子,後來齊川還嘮嘮叨叨解釋了許多, 可他一句都不記得了。

唯一記得的, 大概就是這人後來落在他脣上的那個細碎的淺吻了。

荀生製造的那場幻鏡, 讓白辰終於想起, 齊川那一句“你中了這妖女的蠱惑”, 半點不假。

他遇見桑如煙,白辰原以爲是隻是一場的意外,從來不曾想過這場意外從開始就是別人設下的陷阱, 等着他往裡面跳。

夢境中打翻的妝奩,落出那枚圓月玉佩, 盤龍身上附着的血色, 卻是魔宗用白辰的血施下的巫蠱之術。

而白辰之所以會喜歡上桑如煙, 是因爲纏繞在玉佩上的黑霧,久久徘徊, 彷如催眠般,侵染着那條白龍。

他始終沒有逾界,則是因爲殷紅的血色裡,遊弋着星星點點的金色微光。

金光微弱,從不曾消散過。

醫廬的中庭, 葉不知來來回回地抓藥煎藥, 一時走得急, 沒看路, 差點一頭撞在了白辰的身上。

白辰現在屬於睜眼瞎, 孫大夫也不明所以,明明這人眼中的銅鏡碎片已經取出, 按理說,應該同另外那些人一樣,慢慢好轉起來。

可白辰卻依然瞧不真切,眼前灰濛一片,連輪廓都比較難見。

葉不知要撞上他的時候,幸好齊川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抓了過來。

白辰先道:“對不住,碰着你了。”

“不不,公子眼睛不好,是我不該撞到公子。”葉不知也忙端着藥盅連連道歉。

齊川拉着白辰上上下下地審視了一邊,目光最後又落回到他的雙眼上,皺眉道;“還是瞧不見麼?”

“嗯。還是灰不拉幾的。”

“公子,聽說京裡來人了,帶了好多上等的藥材,就在前面的大堂裡,不如去問問他們,有沒有藥材能相借的?”葉不知小聲道。

“京裡?”白辰問。

“嗯嗯,來了許多輛馬車,好像是來接穆瀟瀟的。”

來接穆瀟瀟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兄長穆雙沉。

穆雙沉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安元村找妹妹,穆瀟瀟見到了兄長興奮不已,不忘拎着那隻鳥衝了過去。

“皇兄,我抓到雪雕了。”

穆雙沉不過斜斜瞥了一眼,狠地扯過穆瀟瀟:“你若下回再敢私自出宮,孤王定不輕饒。”

“皇兄?”穆瀟瀟想要掙脫着他的手臂,卻怎麼也甩不開,“皇兄,你抓疼我了。”

穆雙沉來去匆匆,竟是不同任何一人招呼,只是抓了穆瀟瀟,連人帶鳥,返身離去。然而人還沒走到門口,被齊川留下。

“妖畜,竟敢假扮胡狄王!”

“妖畜?”穆雙沉哈哈大笑,“齊上仙,你別以爲你將舍弟的遺物送回本王,便能頤指氣使本王,你莫要忘了,孤告訴過你,李沐已經死了,即使如意上有他的印記,但畢竟只是一個死物。再有,孤王如今既然醒了,上仙的任務也是完成了,還請上仙早日返回中原,莫要在我胡狄多作停留,畢竟上仙是中原的降妖師不是?”

“回京!”

齊川冷眼望着一行人出了醫廬,身後白辰的腳步聲緩緩響起。

“是他麼?”

齊川應了聲:“荀老闆。只是我迄今沒有想明白,他同穆雙沉到底有什麼瓜葛。”

白辰緩步走近,雙眼上依然蒙着紗布:“他缺了最後那塊銅鏡,說什麼也會去找回的。”

齊川牽起他的手掌:“不如我一個人去吧。你眼睛未好,我怕……”

白辰搖搖頭,面上難得浮起一片的溫柔:“齊川,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若不去,這雙眼睛,怕是怎麼都好不了了。”

“胡說。”

齊川撫上他的眼前的紗布,口中極力否認着,但心底卻陣陣糾痛,他也不得不承認,白辰所說的,多半是真的。

無奈,只能將人小心地圈進懷裡。

那天夜裡,齊川好聲好氣地把孫大夫請到屋中。

案上的燭火明明滅滅,被風一吹,火苗竄得四下都是,孫大夫的花白鬍子被映得明暗錯綜。

齊川問:“爲何要把自己裝扮成老人呢?”

孫大夫道:“行醫者,年歲大了,總讓人信服些,不是?”

孫大夫又嘆了口氣,徐徐道來:“百多年前,有人曾在安元村佈下一道陣法。”

白辰瞭然,接話道。

“分魂裂魄陣。”

孫大夫:“不錯。就是分魂裂魄陣。只不過當時的安遠村不叫安元村。”

白辰沒來由地心頭一震:“叫什麼?”

燭火忽然跳了一下,旋即熄滅了。

黑暗中,孫大夫的聲音遠遠傳來,像是歷經了百年,卷攜着無數的滄桑,悲涼的苦楚宛若在一瞬間,溢滿了整間屋子。

“紅苑。”

紅苑孤城。

百多年前,紅苑城是有名魔窟,賊匪橫流,但凡在世間無處容身之人,或是亡命之輩,都會涌向這裡。

紅苑城無法無度,有的只是誰比誰更強,更狠。而活下來的人,便可在城中享盡榮華富貴,環肥燕瘦,左擁右抱,金珠銀玉,大可堆得滿滿當當。

來而復往,皆是一場醉生夢死。

至於孰生孰死,不過是每日城門外多了幾條屍骨,被惡犬爭咬罷了。

紅苑城城主仗着萬仞峭壁的天然屏障,圈地爲王。

江湖風雨飄搖,原本同武林正道相安無事的紅苑城裡,某一日忽然出來了一個弒殺成性的狂徒,他一出城,就尋上了昔日的仇家,將對方滿門盡皆誅殺。

再後來,人們漸漸發現,屠戮之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無一不是從紅苑城中出來的。

斬殺的對象也從仇家變成了名門正派。

一直到軒轅門的清一大師被害。

衆人方纔驚覺,那些從紅苑城出來的人根本不是爲了復仇。

而是師出無名的殺戮。

一時間,流言四起。

紅苑城主野心狂妄,假手那些復仇之人,企圖吞併整個武林。

這一句,是傳得最快,最遠的謠言。

三人成虎,是不是真的,也就沒有人再願意去追究他的真相了。

軒轅門的新任掌門在山門前立下誓言,爲師報仇,定以紅苑城城主的首級來祭!

彼時,萬千江湖人士,仰望封仙台上的那人,仙姿飄然,堪爲天人,當世無雙。

那人率領江湖各派的正義之士,不但將那些殺人者斬殺,更是一路殺到了紅苑城下。

那一戰之後,紅苑城消失了,徹徹底底。

彷彿一夜間,星辰劇變,曾經的夜夜笙歌,突然成了夜夜的鬼哭。

軒轅門中,各派紛紛前來道賀,絡繹不絕的人羣幾乎把山門都踏破了。但是這些人最終卻悻悻而歸,他們個個指着見掌門,孰料,自紅苑城回來之後,便再無人見過那人。

那個驚採絕豔的男子,終其一生,都沒有在塵世再出現過。

孫大夫說,當年紅苑之戰,殺得滿城血雨,暗無天光。

魔教衆人被殺得乾乾淨淨,正派的人也是死傷無數,那位掌門親自攻入總壇,擒殺城主。那一日,紅苑城中下了一夜的大雪,晨光初升,消匿了白雪,卻把那位掌門也一帶消失了。

“聽說他是死在了城主女兒的手上,不過也有傳言說他回到了軒轅門。”

“後來那位女子呢?”白辰問道。

一個是名門正派,一個是魔教妖女,要說妖女技高一籌的話,那魔教也不至被滅門了。可爲何到頭來,死的那個卻是那名男子。

“跳崖了。”孫大夫說,“從萬仞崖上跳下,那時我還是山中小妖,不小心瞧見那個女子從崖頂跳下。”

白辰皺眉:“死了麼?”

孫大夫捋着鬍子:“自然是死了,她是人,又不是妖。”

白辰“哦”了聲,又道:“那荀生是誰?”

孫大夫微愣:“荀老闆……他……就是軒轅派的掌門。”

“你撒謊!”

白辰一掌拍在桌上,眼眸上的布帛竟是洇出了斑斑血跡。

時隔百年,而今的紅苑,只剩下寒葉蕭瑟,滿城凋敝。

灰濛濛的天色,將沉重的陰霾壓向了整座孤城,傍山而建的城池,背後就是那座入雲的萬仞崖。

“齊川,那女子當真從崖上躍下了?”

從安元村出來,白辰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齊川也尋不出緣由,只知道此刻摟在懷裡的人,瘦得彷彿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而一雙眸子,涓涓的血水像是流不盡。

“傳言罷了,世人杜撰。”齊川握住他的手,竟是冷得如這裡滿山的冰雪。

斷壁殘垣,若不是那日雪崩,怕是也沒人能夠找到這座被埋葬於歷史中的殘城。

破敗,枯竭。

哪裡還曾是當年盛極一時的魔教總壇。

兩扇粗重的城門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處,覆滿了潮溼的青苔,無人問津的百年,這裡的荒草肆無忌憚地瘋長着,把“紅苑”二字結結實實地踩在了底下。

齊川蹲下身,撥開荒草,看見那塊已經腐爛的門匾,被蝕掉的部首,剩下了半個“苑”,有如“死”字,宛若“怨”字。

因死成怨。

“若是桑如煙,她定是不會跳崖的,她殺我的時候……”白辰一下止住了話頭,良久,齊川才聽見他低弱的聲音,“錯了啊,跳崖的那一個,應該是我。”

“阿辰……”齊川搭上他的肩膀。

白辰苦笑道:“我,我不會跳下去的。”

“起碼我還沒有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