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臭!”
白辰一躍而出,竟是連大雨都顧不得,氣急敗壞地跺腳:“蔣方鐸!你不早說!”
蔣方鐸一臉無辜地跟了出來:“我提醒你了,但還是晚了一步。”
“不對。”
白辰一把推開蔣方鐸,又立時衝了進去,滿屋子的腐臭,而這次他卻像是渾然未覺似的。
老顧頭的屍體依然是墨墨黑的一團,跟條燒火棍似的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白辰伸手按上他的脊骨,一條脊骨竟跟鐵片一樣,繃得直上直下的,如同那些個烤串,鐵條上串了肉,就是眼下這屍骨的情形。
蔣方鐸也沒見白辰帶了匕首,這人的掌心溢出一團幽藍,瞬間凝結成一把冰凌刀,手起刀落,直接剖開了屍體的胸腹。
一道細長的口子,卻叫蔣方鐸滿滿當當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明明是人,卻幾時成了一隻烏骨雞,皮肉,骨頭,臟腑都變成了黑漆漆的一色。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蔣方鐸終於發現自己的腿有些發軟,然而想要邁步都做不到。
“仵作說的不錯,確是妖邪做祟了。”
白辰指尖輕點,一滴水藍的光斑慢慢滲進老顧頭的眉心,旋即生出一條淺藍的細紋,遊走進整具屍體。白辰雙眉緊鎖,注視着那道藍絲,遊得越來越慢,顏色也越來越淡。
忽然,藍點跳了兩下,在男子的檀中穴處消失了。
白辰閉上眼,緩緩呼出一口氣。
“精血被吸乾了,魂魄都被吃了。”
蔣方鐸聽完,再是支撐不住,跌坐在了地上。須臾,方纔結結巴巴地問道:“可知是何妖所爲?”
白辰不經意地抹去額上的汗水,把蔣方鐸拽起來,“目下不知,但多少還是有些頭緒的。”
蔣方鐸眼前驟亮:“真的。”
白辰:“自然。大人把捉妖的賞錢備好就行了。”
蔣方鐸退開兩步,抱拳道:“有勞白上仙了。”
義莊的另外幾具屍體也是這般,裡裡外外皆同老顧頭一樣,被惡妖吸成了人幹。
回到府衙後,蔣方鐸特意命人準備了客房,六卷案宗早早地擺在了房中的書案上,水墨都已研磨好。
白辰笑他,是不是早就有所圖謀了。
蔣方鐸自認,他確是早想把這些案宗送到長空寺去,但仍是掛不下這張面子。好歹他是綏林之主,縣裡出了事,他又怎能推脫。
入了夜,大雨漸止,仍有淅瀝的雨聲敲在窗棱上,屋裡的燈光依然亮着,蔣方鐸記得僕從告訴他,已經添了兩次燈油了。蔣方鐸端了宵夜徘徊在門口,躊躇着從左踱到右,從右踱到左。
“蔣大人既然在門外,那便進來吧。”
白辰指着堆滿一桌的案卷,揉了揉有些生疼的眼睛:“大人可細看過這些案子。覺得有甚不妥麼?”
蔣方鐸擱下木盤:“膳房剛煮的南瓜蓮子粥,還熱着。”
白辰笑盈盈地接過:“老夫正好餓了。”
蔣方鐸忽然注意到他拿碗的手腕上,一圈燦金的手鍊子好像突然亮了一亮。
“這六人除了最後一個老顧頭之外,皆是女子。我查過,有兩個是元香樓的姑娘,一個是新來尋親的外鄉人,一個是水秀庵的姑姑,最後一個……是鎮上原豐米行林家的一個丫鬟。按理說這六個人並無多大關係,兇手該是沒有特定的喜好。只是……”
“只是什麼?”白辰追問道。
蔣方鐸皺皺眉:“這幾人在的地方,我都親自去查過,好像……好像認識她們的人,又像是不認識她們。”
“這話怎講?”
蔣方鐸指着第五個案卷:“元香樓的若初。她十三歲被賣進了樓裡,十五歲起接客,可我問過鴇母,基本上她沒有一個回頭的恩客,每一次都是新客人,然後一轉頭,便將此女忘得一乾二淨。還有這個南玉,在林家六七年,依舊是個燒火的丫頭,成天黑呼呼的一張臉,林家人也是過目即忘。”
“是啊,這妖祟要的,便是這個過目既忘。”
蔣方鐸瞬身一顫,霎時好像醍醐灌頂。
白辰不急不慢地喝完了一大碗的蓮子粥,還評價說:“糖放得多了些,我不太喜歡甜食。”
蔣方鐸順口接道:“我下回一定少放些。”說完,他一臉的尷尬。
白辰安慰得如同補刀:“還有火候,大人也要再控制一下,有些糊味了。”
蔣方鐸整張臉漲得跟驢肝肺似的通紅。
元香樓前迎來送往,滿街的燈火都敵不過她家的熱鬧。門前的那兩盞騷紅的燈籠亮得人心都是色香滿滿的紅。三三兩兩的男客剛一走到門口,就被一路飄騰下來的姑娘簇擁着進了門。
白辰的神情淡定自若,卻無人知他早就色厲內荏了。
青樓,他從沒來過,也沒想來過。
經歷了那日,猶如煉獄的死裡逃生,對着山莊裡的一片狼藉,滿目所見,是斷壁殘垣的毀滅,宗門被屠殺,綿延的大火足足燒了十幾日,整座山頭,焚爲一片焦土。
他仍舊記得,同門師兄弟對他的斥責,目呲盡裂。
他是宗門的罪人!一世,都血洗不去的罪孽!
那個曾在他身邊低眉順目,兩頤生花的女子,成了其心頭的一根魔刺,傷得體無完膚,他從不相信,原來這世間真的會有一種感情。
在如膠似漆的時候,會有一把冰冷決絕的利刃活生生地剜出你的心臟,而你卻連後悔都無力。
手腕上突然一暖,一圈柔和的暖芒一點點暈入他的掌心,流連過他的掌紋,一寸一寸。白辰心頭微微一顫,仿似這道金光直直地鑽入了他的心底。
阿辰……
“白辰。”
蔣方鐸雖然算不得青樓的常客,但久在京城,浸淫官場,他於青樓,卻不是個雛兒了。
兩人一踏上元香樓的臺階,便撲下來一名姑娘,甩着一方刺鼻的香帕,摟上了白辰:“公子,奴家想死你了。”
“呀!”
然後,衆目睽睽之下,女子一腳踩空,“蹭蹭蹭”地滾下了石階。
白辰一手按住腕間鏈子:“別鬧。”
鏈子居然應了一聲:“你都瞞着我上妓院了,我還能忍個鬼啊。”
蔣方鐸亮了身份,嚇得鴇母趕緊把兩人迎到了內院,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找幾個姑娘,還是找幾個小倌呢。
只當蔣方鐸道明來意後,鴇母的整張臉唰唰唰地齊白了。
“大人,若初身死,我也是傷心,可是這些、那些,你的那幾位差爺都已經來問過幾遍了,我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啊,就算你今個兒來,我也實在是說不出啥了啊。”
“李媽媽,這兒的姑娘每回接的客人的名字可是有登記?”
鴇母立時怔住,便是白辰也一道怔住了,果然蔣方鐸是個老江湖啊。
元香樓能在綏林風生水起,單單靠那些鮮嫩水靈的姑娘又豈是夠,有些暗裡的手段也是不少,尤其是一些達官顯赫的大員,記下了,自然會有用到的時候。
只是鴇母萬萬沒想到,蔣方鐸居然一語點破,更沒想到,他還要若初和另一名被害女子,自打接客起所有恩客的名錄,驚得她這張老臉一抽一抽,抽得粉都掉了一地。
青樓裡挑燈夜戰,蔣方鐸覺得自己當年科考時都沒這麼勤奮過,再瞧向白辰,眼底也已是一圈青黑,倒是顯得他的面色更加白了些。
“白辰,不如先到這兒吧。”
蔣方鐸起身活動筋骨,卻被白辰拽了過來,蔣方鐸發現書冊上有幾個名字被這人用筆勾畫了出來,再是對比,這些名字卻是同時出現在了兩女的錄冊上。
“記下吧,再去水秀庵打聽下,該有線索了。”
回了縣衙,白辰倒頭就睡。全然不知身上不知何時被覆上了一層的淺金,漸漸幻變成的人形,小心翼翼地把他摟在胸前,甚是貪戀地埋首在他的頸間。
透過稍稍敞開的領襟,能清楚地瞧見白辰的右肩上綴着一朵墨色的花骨朵,藤蔓細纏,含苞欲放,烙在這人玉瓷般的肌膚上。
金光把人摟緊,溫熱的氣息呼吸在他的耳側。
“阿辰,我想你,很想很想的那一種。”
白辰翻了個身,卻是讓自己正面朝向那抹光影,人影先是一愣,跟着緩緩收緊了抱着他的雙臂。
這日是林家少爺娶親的好日子,天公都作美地一改連日的陰雨,碧空如洗。
身着大紅喜服的林少爺騎着一匹白,玉樹臨風,好不俊朗,惹來路人頻頻側目,圍觀的女子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迎親的隊伍經過長長的未安巷,在林府的大門前停下,八擡花轎旁的喜娘高聲一呼:“請新官人踢轎門。”
林子慕確是綏林出名的俊兒郎,知書識禮,斯文儒雅,何況林家又家大業大的,當初媒人的鞋底就差點沒把林家的門檻踏破了。誰知林老爺卻突然說,林少爺進京赴考去了,至少三年不會回綏林了。這一下,寒了多少的少女粉紅心。
誰知,時隔了三年,林少爺又突然回來了,而且回來不久,便宣佈了自己和雲家小姐的婚事。這一下,又寒了萬千少女恨嫁的心。
轎中的新娘伸出一隻蔥白嬌嫩的手掌,越過大紅的轎簾。
林子慕將女子迎出花轎,兩人牽過喜娘遞來的紅繩,林子慕莞爾一笑,當先跨入府門。
林宅幾乎佔了大半條未安巷,巷口被圍觀的人羣堵得嚴嚴實實。此時站在對面街角過的蔣方鐸,仍是懷疑地問道:“這妖邪當真在林府?”
“問新娘子便知曉了。”
白辰笑了笑,他自是知道那方喜帕遮住的面容。
秋兒,雲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