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蒼醒過來時,整個人依舊昏昏沉沉的。周圍是熟悉的一切,可他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靜室的。
明明前一刻他還在佛堂跪誦經,但不管他反反覆覆唸了多少的經文,心中那一縷的“雜念”卻仍然死死糾纏於他。
那日山崩地裂前,那隻小狐妖卻如若昏暗中的一絲明媚。
只是少女卻告訴他,她要走了。
那是不是就要連那些僅有的明媚也一同帶走。
腦海中,少女的面容被一段段的經文捆縛,扯得他腦袋陣陣發痛。
屋門被人推開,白辰當先走進來,身後一跳一跳地跟着那隻八哥:“唸經都能把自己念暈過去麼?”
白辰拖了張椅子坐在牀邊,大黑從他這邊的肩頭,跳到另一邊的肩頭,聒噪着:“走了走了走了。”
玄蒼不明所以,白辰嘆着氣,無奈解釋:“小狐狸走了。”
“?!”玄蒼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偏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只有一雙手死死地攥皺了被褥。
“玄蒼,我來是同你說一聲,我也要走了。”白辰又再嘆了一聲,大黑跟着叫:“走走走。”
“去哪裡?”
白辰伸手一抓,把那隻八哥揪下來,扔在牀上,厲聲警告:“敢掉鏈子,老夫閹了你!”
“呱呱呱。”大黑一個哆嗦,翻身爬起,把一個小吧拉幾的腦袋蹭到玄蒼的手掌下,模樣無比地乖順。
“上次在林子裡的蛛妖,腹中有沅家小姐的耳墜子,故而,章肅文想我隨他回一趟鎮上。”
“你……”玄蒼的臉色仍然有些泛白,掌心觸及大黑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心中所思的卻不知是甚了,“你不等他了麼?”
“哈,他爺爺的,這麼久不回來,指不定在胡狄樂不思蜀了。”白辰忿忿然,咬着牙道,“好在那鎮子離胡狄也不遠,辦完此事,我順帶拐一趟唄。”
“哦。”玄蒼垂下眉眼,不再說話,只是手掌卻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大黑的羽毛,爽得那隻色鳥都快睡着了。
“白辰,還是不一樣的啊。”
玄蒼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呵呵,她走得快,如今,你也只能將就下了。”
說起來,章肅文自打那日知曉自己的家世之後,便已匆匆離寺下山,誰知沒過幾日,章肅文又匆匆回到山上,對白辰肅然說道:“隨我去降妖。”
那個時候,白辰正偷偷摸摸地後山品酒,邊上擺着一疊滷牛肉,滋味別提多舒坦,大黑一嘴一嘴地和他搶牛肉,結果反倒是被白辰誘惑着喝了酒,癱成了一隻醉鳥。
酒和肉都是蔣方鐸派人送上來的,寺院裡不沾酒腥,所以他只得躲在後山,暗搓搓地喝上幾口,他的傷勢未好透,蔣方鐸竟然下令不許他入綏林縣,待在寺裡養好了傷再議。
“不去。”白辰抱着酒罐子,直接拒絕。
章肅文瞧了他兩眼,拍出一沓銀票。
“不去……老夫有傷在身,要靜養。”白辰剛剛探出的腦袋又縮了回去。
章肅文不答話,又拿出一疊銀票。
“有銀子了不起麼?”白辰別過臉,心道,“來呀來呀,用銀子砸死老夫啊。”
他如是想,章肅文自然如是做。這一回,是讓隨行的侍衛擡進來滿滿的兩箱黃金。
“添做寺裡的香油錢。”
“啊!”白辰擱了酒罈,撒潑:“將軍,你這真是要用銀子砸死我麼。”
章肅文是便服出行,但他怎麼也是朝廷堂堂的一品大將,半夜宿的帳篷都比尋常的大了兩倍,帳內搭着一張寬敞的牀榻,侍衛說,章肅文吩咐了,白辰傷勢沒好,要他們多加留心,照顧好。
白辰在牀上翻來滾去,這一路上,章肅文着實對他很好,事無鉅細,皆是安排得妥妥當當。還讓火頭軍記下他喝藥的時辰,從來不曾錯過。
然而白辰每每對着一桌菜流哈喇子時,卻總能瞧見手腕上的那枚銀鏈子在自己眼前晃呀晃呀的,搞得他每次只得安撫說。
“放寬心,放寬心。老夫心中所悅的人是你啊,不會移情,不會移情,不會移情。阿彌陀佛。”
“嘀咕什麼呢?”章肅文進帳篷,連門都不帶敲的。
“將軍進門前是不是得敲個門先?”
章肅文回頭看了眼帳簾:“哪裡有門?”
“現在有了。”白辰手起光落,一道碧藍的結界正正好好地堵在帳簾的位子,“麻煩將軍敲個門哈。”
章肅文失笑,依着他出門,敲門。
帳外簌簌地飄起了細雨,卷得帳簾的一角微微拂動。
章肅文命人端來了紅泥小爐,上面溫了壺酒,爐中有文火繚亂,襯着案頭的那盞油燈,光線柔暖,全然擋住了外頭的寒氣。
“我原以爲上仙不喜酒色的。”
“哎哎哎,老夫喜酒不喜色。”白辰抿了一口,脣瓣掛着瀲灩酒意:“想不到將軍也是酒中名家,有如此上等的藏酒。”
兩人你來我往,對酌幾杯,酒興上了頭,章肅文問他,爲何要答應和他去降妖。
“銀子啊!”
章肅文告訴過白辰,他已讓人查過了柳扇莊,的的確確那副水墨春曉的耳墜子只賣給過章肅文一人。而當天從蛛妖腹中剖出的,經查之後,也確定是柳扇莊的真品。
那便證明這隻蛛妖是當真遇到過沅繡了,而沅繡的耳墜又爲何會出現在妖祟的腹中,兩人商量了幾日,也沒能想明白個所以然來。
至於章肅文又緣何要請白辰一同回去。
“將軍是怕自己擒不住那妖物,還是怕自己不敢出手捉妖呢?”
白辰飲了口酒,一陣見血地指出他的顧慮。
紅泥火爐溫出的酒,不燙不冷,散着一股清冽的酒香,彷彿能將他指尖縈繞的血腥都一併掩去,然而也只是掩住,是怎麼都消不去的。
章肅文縱橫沙場多年,一杆銀槍斬敵無數,又豈會懼怕區區妖邪。
可是,那夜躺在棺中的沅繡,一雙綠幽幽的眸子,幾乎夜夜都要闖入他的夢中。
所以他害怕,萬一沅繡當真是妖,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動手降妖。
白辰懶洋洋地倚在牀頭,把玩着酒盞,瞧着對首那人。
“章將軍,你是如何認識沅家小姐的?”
“我與她,原是發小。”
“哦,青梅竹馬。”
章家一脈單傳,章肅文出生時,章家闔府都把他寵成了寶。章肅文是個悶葫蘆,無論旁人怎樣逗他,小娃兒就是不苟一笑,緊張得章家人一度以爲小娃兒是不是患了啥病。
不過,章肅文倒是很喜歡演武場,但凡章家找不到他的人,就一定會去演武場,且準能找到。
“哎喲!誰家的孩子!”
衆家將演練,長箭離弦,射程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娃娃,穿着一件鵝黃色的裙裳,手中抓着一根冰糖葫蘆,還剩下了最後兩顆。
千鈞一髮之際,女孩身邊突然躍出一道身影,抱着女娃就地打了個滾,擦着那枚羽箭過去。
章肅文跟個小大人似的,扶起女娃,還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哥哥,給。”
女娃伸過手把那支糖葫蘆遞給章肅文,一側的臉頰上髒兮兮地沾了塵土,但笑容中,一對酒窩很是可愛。
“哥哥。”
章肅文一下愣住,那支糖葫蘆就這麼杵在他的面前,紅通通的,卻不知紅的是這根糖葫蘆,還是握着糖葫蘆那女子的臉龐。
章肅文終於不再是一板一眼的冷麪孔,偶爾沅繡喚他“哥哥”的時候,他也會回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後女娃兒就笑得越加高興。
之後,沅家忽然提出要不要給兩人定下個娃娃親,章父找到章肅文,詢問他的意思。
“我的婚事?和誰?”那年章肅文八歲。
“沅繡,最常粘着你,你待她最好的那位。”
章肅文屋子的一面牆上,掛着一幅他自己繪的畫,畫的前景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後景則是硝煙滾滾的沙場。
男孩蹲在女孩身前正替她整衣,而女孩手裡則拿着一根剩了兩顆的糖葫蘆。
章肅文看了片刻,回身答應:“好,我答應。”
之後,章肅文入朝拜將,領兵鎮守邊關。兩人常常一年半載都見不上一面,但沅繡的家信每一月都會按時地寄送到軍營。
每封信的最後一句,一直都是同樣的一句。
哥哥,我等你回來娶我。
“我每次回去的時候,沅繡都會在城門口等我,無論晴雨,無論風雪,從開城門,一直等到我出現。她說,‘她最遺憾的是不能同我一起上陣,於是只能守着,等我每次回來。’我每次勸她不要再等,她卻始終不曾聽進過。直到這一次,我回來了,可她卻沒有再出現在城門口。”
章肅文一仰頭,灌盡了最後一口酒,轉過頭卻發現白辰已經歪在榻上了。
章肅文躡手躡腳地拾掇好東西,折身出帳。卻聽身後一陣悉索,牀上那人已翻身坐起,揉着額角,緩緩道:“你當日問我,沅姑娘是不是妖。我答不了,因爲我不曾見過她。但照你今日所言,若她生而爲妖,將軍你不應該不識。就怕……”
“就怕什麼?”
“就怕……她自己都不知緣何會成妖。”
白辰甩了甩腦袋,隨手披上外衣,每走一步,浮在掌中的藍白煙霧便濃上一分,卻見他越過章肅文的身邊,竟是先一步出了營帳。
“將軍,夜風生妖,讓你的侍衛千萬不要落單。”
“唰!”
章肅文只覺眼前一亮,一抹透亮的藍光剎那割破夤夜,白影閃過,冰凌劍出鞘。
“砰。”
一隻渾身長滿棕色鬃毛的蜘蛛直挺挺地摔在章肅文的面前,腦門已被捅得稀巴爛,而脊背的正中央,卻有幾條森白的條紋,拼在一起,酷似一張瘮人的人面笑容。
“啊啊啊!”
這時,周圍的營帳內,連滾帶爬逃出那些慌亂的護衛。
“將……將軍……都是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