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泛起一層薄薄的晨曦,打更的正準備收工回家,路過元香樓時,見一男子走了出來,這人他倒是熟悉。
“展老闆,早。”
展雲鵬已經連着幾日宿在元香樓,不是他想回去,而是每天夜裡,姚氏的撞門聲撞得他提心吊膽,生怕被這冤鬼闖了進來。
姚翠故世大半年,展府就蒙上了大半年的陰雲。但凡府裡有新出現的女子,那這一夜,宅子裡絕對不安生,幽幽怨怨的哭聲,嚇得府裡新招的丫鬟都一個個請辭。
展雲鵬花了大把銀子,從外縣請了高人來做法驅鬼,結果銀子打了水漂,連水花都沒濺起一朵。還有一個號稱驅魔降妖了數十年的大師,被展雲鵬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模有樣地在展府擺了七天的大陣。
七天之後人走了,誰知當夜,姚氏的拍門聲更加響了。這一次,直接把展雲鵬嚇到元香樓裡來了。
銀子他自然不缺,一擲千金要了元香樓的花魁,他留住幾日,麗姬便要陪着他幾日。
綾羅帳下,溫香軟玉,醉得展雲鵬更是夜夜不願離去。
“麗姬。”展雲鵬將人抱在懷裡,上下其手,“我把你接出來,可好?”
麗姬手裡撫弄着展雲鵬送給她一尊白玉女像。她路過玉器店,不過輕描淡寫地撇了一眼,不料展雲鵬上了心,隔日,就把這尊玉像着人送了過來。
可惜,等到了她的手上,她覺得自己卻沒有那日,那一眼,那樣歡喜了。
玉質冰涼,滲着絲絲透骨的寒,竟如流在她體內的血,冰涼,決絕。
“雲郎不是答應過麗姬,不提此事的麼。麗姬在元香樓住了這麼久,早已習慣了。”
展雲鵬湊在她的頸窩,狠狠地吸了一口:“你說,日日近在咫尺,便會少了相思。麗姬,你這般的妙人,我恨不得天天鎖在身邊,又怎會厭棄。”
“日日相見,夜夜相對,一日不厭,十日,百日總會有厭煩之時,我在元香樓則不同,你見不到我,便會對我朝思暮想。如此,你方會對我記掛在心。”麗姬任由展雲鵬抱着她滾上牀榻,脣瓣配合着發出低吟,可眼底卻是一股子透到心尖的冷漠。
只是展雲鵬血氣正盛,滿懷俱是酥軟,哪裡瞧得見這抹陰測測的冷笑。
“雲郎……”
麗姬喚着他,空洞的目光遠遠地落上那尊橫倒的女像,緊閉的眼眸下,彷彿有淚落下。
展府的大門前,展雲鵬早早地等在了外面,家僕提着燈籠把展府內外照得通通透透的。展雲鵬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大師。”展雲鵬笑道。
玄蒼拗不過展雲鵬的銀子攻勢,展雲鵬從蔣方鐸那裡得了長空寺能降妖的消息之後,便磨上了玄蒼,一日、十日……香油錢添得比長空寺這些年的總和還要多。
玄蒼無奈給了他幾張符咒,展雲鵬貼了之後,果然將姚氏擋在了門外,可歸根到底,這法子治標不治本。
其實玄蒼問過白辰,能不能將姚氏一事徹底除之。
他是和尚,參禪誦經,心思澄澈,面上自然藏不住任何情緒。不過一言,就讓白辰當場識破了。
玄蒼一臉煞白,不知該如何是好。白辰從未見過這樣的玄蒼,一時也不知該當如何,話到了嘴邊,怎麼也問不出口。
“你可是認識姚氏?”
院外腳步聲驀然,齊川端了盤削好的水果走進來。
嶺南的荔枝,剝了外皮,一顆顆水靈晶瑩。瞧得白辰立馬歡噠地蹦了過去,也算是勉強解了他同玄蒼的尷尬。
“你買的?”白辰嘴裡塞了兩顆,塞的腮幫子鼓鼓的。
“展雲鵬的錢。”
玄蒼怔楞許久,經過兩人身邊,臉上的神情一變再變,悲憤、痛苦,最終化作一絲的長嘆,他拂了拂僧袍,在白辰面前緩緩跪下。
“小和尚。”白辰大爲震驚。
玄蒼叩首道:“姚氏與我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展府可堪得上雕樑畫棟,比之早先的林宅也不遑多讓。展雲鵬領着兩人繞了大圈,纔到了主屋。
“展老闆,你是想說你很有錢,讓我們多收一些降妖錢麼?”
白辰手裡捧着熱騰騰的茶盞,杯沿燙了一圈滾金,金鑲玉,好不氣派。
“只要兩位大師能降了那妖,銀錢自然不會少。”
“妖?呵呵。展老闆,她可是你的結髮夫人。”白辰突然覺得茶中都透着這無情無義之人的噁心。
展雲鵬哂笑着:“生前是,如今既然死了,人鬼殊途,就不該再纏着在下。”
白辰皺皺眉,問了句:“展老闆可有愛過她?”
展雲鵬愕然。
白辰抿了口茶,閉起眼,脣角挑出一味鄙夷。
姚氏曾經告訴過他,展雲鵬定是受人蠱惑,纔會對她如此,生前如是愛他,又豈會一轉身,便視她如瘟疫。
姚氏信不得,信不得這人對她的百般疼惜,原來只是爲了矇蔽她的雙眼。
“呵,翠兒是我夫人,在下自是愛她的。”展雲鵬冷冷笑着,然而整張臉的肌肉都在那裡抽搐。
展雲鵬原先只是綏林縣裡一個私塾的教書先生,姚家在這裡倒算得上是一戶望門。那陣子,姚翠經常到私塾接送小弟,一來二去,便認識了展雲鵬。
兩人的感情一日盛過一日,終於叫姚家瞧出了端倪。姚老爺轉告展雲鵬,他一個窮書生,還妄想高攀姚家,癡人說夢罷了。
誰料展雲鵬竟是愛煞了要姚翠,三九霜寒,愣是在姚家門前跪了整整三日,人都快堆成了一座雪人。他在外面跪着,姚翠亦在姚父面前求了三日。
她本是女兒家,嫁了人,便不再算是姚家人了。她懇求姚父放了她,就當從未生過她這個女兒。
姚老爺一巴掌將姚翠扇出了姚家,警告兩人從此不要再踏入綏林一步。
展雲鵬帶着姚翠輾轉流落至霽城,餐風露宿,姚翠本是千金閨秀,又何曾吃過這等苦頭,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曾有一度,展雲鵬錯以爲自己是不是真心愛上了這個女子。
念頭一起,展雲鵬又立刻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後來展雲鵬在霽城認識李沐,在他慷慨相幫下,展雲鵬棄文從商,幾年間,生意越做越大。
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從綏林傳來消息,姚翠的弟弟在一次跑貨時遇上了山匪,屍身被人擡回姚家,姚老爺當場便昏了過去。
可惜,等夫婦倆回到綏林,姚老爺已然過世。落棺那天,展雲鵬以姚家當家身份招呼了鄉里,幾日後,鄰里街坊就瞧見那塊掛着姚府的門匾被換成了展府。
旁人突然有了一種恍然大悟之感。
展雲鵬說得極慢,眼中生出一分近乎病態的頑固:“我自問對她不薄,成婚數載,我始終待她如一,試問這個綏林縣裡,如我這般的,哪一個不是風流成性,哪一個不是姬妾成羣。”
“自己噁心,還要拖上別人。”
白辰暗暗憋了一句,腕間的手鍊認同似的亮了一亮,傳音給他。
“阿辰,我不會,連念頭都不會。”
白辰:“……”
彼時,長空寺裡的齊川正百無聊賴地賞着月色,閒閒一笑。
“因爲我始終記得,在我只是個窮困書生時,她的那份情感。只是,我萬沒有想到,她死了,死了居然還不放過我!”
展雲鵬積鬱已久的憤意猝然爆發,衝着寂靜、漆黑、空蕩蕩的院落大吼大叫。
“爲什麼!姚翠!是因爲我對你太情深意重了嗎!”
急驟的冷風捲過,將他一聲聲的斥吼卷散進風裡,留下的,仍然是一片黑暗。
展雲鵬閃爍着目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條極微的紅影在他的眉心一閃而過。
入夜,白辰抱着枕頭睡得迷迷糊糊,猛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得他直接從牀上翻了下來。展雲鵬不管不顧推了門進來,抖抖瑟瑟着說:“上仙……她來了。”
大門上沒有了符咒,姚翠拍門時心底一喜,想着是不是展雲鵬默允自己了,那身白衣一晃,熟門熟路地飄到了展雲鵬的臥房門前,話語中流露她的歡喜。
“雲郎……”
“大姐,老夫早就告訴過你,你和你家那位不可能,你何必還苦苦戀着他呢?早些去地府,還能早些轉世,來生投胎找個好人家,不要再走眼了。”
屋門前擺着張梓木圈椅,一人大刺刺地坐着,半眯着雙眼,似睡未睡,似醒未醒。
“又是你?”姚翠那對墨黑的眸子迫切地四下轉了圈,“雲郎呢?是不是你不讓他來見我!”
白辰懶懶地撐着扶手起身,近乎森冷的嗓音:“我攔着他?是他讓我來殺你。”
“不可能!雲郎是愛我的,又怎會要殺我?!”
“愛?呵呵。姚氏,他若是愛你,就不會害了你親弟弟,逼死你父親,霸佔你家產了。”
“不可能!你胡說!”
“雲郎他不會騙我的!”
“不會的……”
姚翠的整個人彷彿在一瞬間轟然崩塌,那些凝聚起的血肉被風吹落,似白煙一般,瞬間消散,餘下一寸寸的白骨。
難以置信的質疑聲,在空洞洞的白骨架子中變成了瘮人的沙啞。
鬼哭。
如此真真切切的鬼哭聲,白辰已經多年不曾親耳聽過。
亓門那一夜之後,他只顧降妖,不敢捉鬼。
怕的就是這種熟悉的哭聲,怕他刻意埋葬的回憶會重新翻涌而起。
“鈴……鈴……”
白辰慢慢步下臺階,手裡搖着一隻銅鈴。四周一片寂靜,鈴聲清響,尤顯得格外突兀。金鈴上裹着一圈蒼藍的薄霧,鈴鐺每響一下,霧氣便濃上一分。
霧氣濃上一分,眼前姚翠的這具白骨就顫抖一下,白骨簌簌顫抖,藍霧盤旋着攀上骨骸,如同無形的鎖鏈,將姚翠錮在當場。
“這是什麼……”姚翠被綁得半點動彈不得。
“亓門,鎖魂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