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馬隊在邊城稍事休息後,換成長長的駝隊,繼續前進。
蕭雷騎着一峰高大的駱駝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十二歲的兒子蕭琰就倚偎在他懷裡。
父子二人的後面,跟着一個徒步的大漢,大漢有力的雙臂虯筋暴突,他的雙手高掣着一面鵝黃色的大旗,大旗上面金絲鏽成的四條飛龍,交錯盤旋,拱衛着中間一個斗大的“蕭”字。
這是南朝皇帝陛下親自賜給蕭雷的大旗,寓意蕭雷的“盤龍神功”註定要在四海飛揚,這麼多年,蕭雷沒有辜負皇帝陛下的期望,現在盤龍大旗所到之處,人們都在傳揚:“盤龍經天,天下無恙!”這也是整個大陸對他最好的肯定。
大漢一臉的肅穆,他一直以追隨盤龍大俠而驕傲,而能夠爲中原蕭家執掌大旗,更是他無上的榮光。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前方,只要蕭雷的身影出現地哪裡,他都會毫不猶豫的奔向哪裡。盤龍大旗牢牢地握在他手中,任憑狂風肆虐,也不能憾動分毫。
大漢的後面,緊跟着一個文士模樣的的人,他四十幾歲,相貌清瘦,雙目中神光內斂,顯然是一個術法強者。
文士的身後,四個黑衣人一字排開,他們臉色凝重,手按長劍,四人不但相貌酷似,就連走路的步伐也是整齊劃一。蕭雷一直把他們當作自己最親密的戰友,而他們卻一直把自己定位成蕭雷最忠實的僕人。他們是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組合,沒有任何人能在他們的風雲劍陣中全身而出,即使是名動天下的盤龍大俠蕭雷,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十幾年來,他們和蕭雷互相磨礪,共同進步,可以說是已經無敵於天下。
黑衣人的後面,長長的駝隊,一眼望不到盡頭。
再向前走就到了南朝與北國交界的山口地區。
山口地區,由於地處在喀刺山與賀雲嶺兩大山系的交匯處,北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漠,狂風經過大漠的**之後,一股腦地涌入這裡,本來狂放不羈的漫天風暴,忽然受到兩邊高山峻嶺的阻礙,變得更加的肆虐,就像是一匹匹脫繮野馬一般,在山口地區狹窄的通道中橫衝直撞。
如果說山口地區的狂風讓人望而卻步,那麼,隱匿在兩邊喀刺山和賀雲嶺中的馬匪則更讓人談虎色變,他們藏身在高山密林中,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一個個身手不凡,心狠手辣,他們的存在就是那些專門往來南北的客商們的噩夢。
千百年來,山口地區幾乎成了人類的禁區,直到南朝與北國相繼建立後,兩國的使者爲了節省往返的時間才冒險開闢了這個通道,這期間南朝與北國多次動用了他們的王牌武裝力量——南朝的飛龍突擊隊和北國的龍騎兵,但在與馬匪的無數次交鋒之後,雙方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卻收效甚微。
後來,蕭家商隊的掌門人蕭羽依仗他八層的盤龍功孤身獨闖賀雲嶺,鬥智鬥勇,終於降服了山口地區最大的馬匪布採蓮,馬匪受到了根本的挫傷,從此一厥不振。到了蕭雷執掌蕭家的時候,更是徹底剷除了山口地區的馬匪團伙,修繕了通道上的溝溝坎坎,才使得山口地區終於成了南北交通的主幹道。
蕭雷乘坐在駱駝上,放眼原野,一片蕭瑟,再也見不到江南那種草長鶯飛的旖旎風光。風聲越來越大,把北國焦躁的氣息遠遠傳來。蕭雷嗅了嗅空氣中充盈的苦澀味道,他感到這凜冽的寒風中似乎還夾雜着一股股期盼。
十五年前,蕭雷從他父親手中接過象徵茶馬古道無上權力的鵝黃色的盤龍大旗,從此一直兢兢業業,唯恐經營不善而使祖業凋零。
每年的春秋兩季,他都要在江南採購大量的茶葉,然後水運到京師,再從京師由馬隊陸運到邊城,在邊城換上長長的駝隊,跨越無邊無際的大漠,然後就到了北國的王庭。
北國,那是雲孃的故鄉啊,每當想到雲娘,他的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
當年他爲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放棄苦戀二十年的情人如玉,遠赴北國迎娶北國老王爺最心愛的烏雲其木格公主,雖然他早就聽說烏雲公主是老王爺的掌上明珠,不但聰慧可愛,更兼美貌多情。但他與如玉情深意重,兩人早已海誓山盟,私定終身。那一次如果不是皇帝陛下親自提媒,把南朝北國的利益來做籌碼,蕭雷就是死也不會答應。
如玉聽說蕭雷要迎娶北國公主,不啻晴天霹靂。她失魂落魄地來到他們經常相會的鳳凰山頂,那裡的山茶花、那裡的夾竹桃、那裡的清溪水無不見證了他們的相遇相知和相愛,那裡的每一個足印都有他們輕歌曼舞的身影。曾經,他們在這裡耳鬢廝磨,曾經,他們在這裡喁語解夢,曾經,他們在這裡一起印證武道、一起談論術法。可是,如今青山依舊,人事已非,只剩下孤鳳單飛,環顧蕭瑟。她恨他,恨他忘恩負義,恨他寡廉鮮恥,恨他的一切的一切,恨,恨自己有眼無珠,認識了這個不該認識的人。
那一天,如玉面對層層霧靄耳聽松風陣陣,孤寂的身影無比落寞,她悠悠地取下肩負的長琴,靜靜地坐在孤寂的紅松樹下,面對幽靜的碧空,她的心在滴血,她的眼眸茫然地望着
遠方,遠方,那裡還有她心愛的人嗎?
終於,如玉的素手再一次撫過琴絃,一陣陣悠悠的琴音飄過柔媚的夾竹桃,飄過鮮豔的山茶花,飄過了青山,飄向了遙遠的天涯,這首委婉的旋律,如玉早已深銘於心,就像她和他的愛情!因爲這首《問君天涯》就是他們愛情的象徵:
問蒼山因何如夢
問碧水爲誰縈懷
素手穿過目光的方向
問一聲天涯孤旅是否還在
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更是心有靈犀吧,蕭雷也悄悄地來到了鳳凰山頂,來到了那個他們曾經相擁相偎的紅松樹下,當聽到如玉的那一句“問一聲天涯孤旅是否還在”時,蕭雷的淚再也抑制不住,他深深地低下頭,不敢正視如玉那雙如泣如訴的眼神,“玉妹,我,我對不起你……”
如玉冷冷地看着蕭雷,就像是看着一個虛空的影子,她依然輕扶長琴,曼聲吟唱:
問彩雲因何遮月
問相思何日重來
足音敲碎心中的踟躇
問一聲天涯孤旅可曾徘徊
這第二段的歌詞已經被如玉改過,顯然她是在追問蕭雷,當你和新人甜笑晏晏時,可否還記得當初的海誓山盟!
“問一聲天涯孤旅可曾徘徊!”如玉幽怨的歌聲隨風激盪,在鳳凰山頂久久地縈繞,縈繞在蕭雷的心頭,那一瞬間,他的心在滴血,他幾乎下定了決心,他要拋下一切的一切,不顧一切地和他心愛的玉妹永遠相親相愛廝守在一起。
然而,如玉看向蕭雷的眼神冷漠而決絕,良久良久,她手捧長琴,忽然仰天大笑,她的笑聲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長劍,一直刺進蕭雷的心裡,“問君天涯,天涯問君,夢裡落花終非花,天涯有君亦無君,哈哈哈哈……”
如玉輕輕地一轉身,那一瞬間,蕭雷的目光永遠定格,因爲他看到就在如玉轉身的一瞬間,她滿頭飄揚的青絲忽然變成了一堆白雪,白雪紛紛揚揚,冰凍了蕭雷的心,迷離了他的目光,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淚,有的只是血,凝結的血!
然後,如玉舉起了那把見證他們愛情的長琴,再然後,長長的琴身忽然化作一捧淡紫色的飛煙,隨着陣陣松風,投入漫漫的霧靄之中。
那一天,風聲也像今天這麼淒厲,蕭雷永遠也忘不了如玉那決絕的眼神和那迎着秋風飄揚的滿頭白髮。
“阿雷,阿雷,我們相愛二十年,但願我們也能相忘二十年!二十年後,你……你還是我的阿雷哥哥嗎!”
如玉慢慢地向山下走去,松風吹動她飛舞的白髮,像雪,更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境,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蕭雷一眼,只留下一腔幽怨與滿懷悵惘。
如玉就這樣消逝在狂風中,從此了無音訊,她沒有給蕭雷留下一點解釋的機會,只留給他無盡的牽念。
“玉妹,二十年了,我還是你的阿雷哥哥,你的阿雷哥哥心中永遠只有你一人!”二十年來,蕭雷一直在期盼,“玉妹,你在哪裡,你還記得你最心愛的阿雷哥哥嗎!”
在北上迎親的途中,蕭雷自始至終沒有露過一絲笑容,他的眼前不斷變幻着如玉那決絕的眼神和飄舞的白髮,他目光呆滯地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彷彿如玉在對他深情凝眸,更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劍在刺痛他脆弱的心。是啊,那二十年的山盟,二十年的海誓,如今都變成撕心裂肺的痛。如玉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那麼清晰地烙印在他腦海裡,他知道他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會淡忘。
蕭雷從此遺忘了他最燦爛的笑容,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完成了北國之行,默默地迴轉南國蕭府,而這一切,北國的烏雲其木格公主都默默地看在眼裡,她也陪着她心愛的人一起沉默,她的沉默,代表了她的無奈,更代表了她執着的愛。
由於那一次是南朝北國第一次聯姻,所以轟動了整個大陸,更因爲新郎和新娘都是名動天下的絕世之人,所以備愛關注。而由於新郎和新娘的特殊表現,那一次迎親之旅後來被行呤詩人戲稱爲“哀鴻千里相思行”。
新婚燕爾的蕭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充滿了血絲,棱角分明的臉上更是佈滿了青春的傷痕,在以後的幾年裡,儘管烏雲溫柔體貼,但蕭雷的心卻再也泛不起一點漣漪。從此以後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對武道的追求,很快,他的盤龍功就達到了驚人的第九層,這已經是蕭家幾代人中最高的境界了。
然而就在他向最高的第十層發起衝擊時,卻意外地發現,十層的盤龍功對於他竟然是那麼的遙不可及,他甚至於對十層的盤龍功沒有一點的認識,他記得盤龍功訣的最後,提到第十層時,只有一句“十層盤龍,從從容容!”可是究竟怎麼個從容,他卻無法領悟一二。有時候他覺得體內的盤龍功沸沸揚揚就要逼近那個門檻,然而,那道大門最終還是無情地把他關在了門外。
再後來,蕭雷從他父親手中接過像徵茶馬古道無上權力的盤龍大旗,一肩挑起了南朝北國的希望。從此奔走南北,與烏雲在一起相處的日子更加的稀少,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如玉的同時又深深傷害了烏雲。而這一切烏
雲都默默地承受着,不管蕭雷怎麼樣對她,她依然執着地深愛着他。
在他們倆唯一的孩子蕭琰出世以後,烏雲似乎把對蕭雷的愛轉移到了他們的寶貝兒子身上,小傢伙在烏雲的悉心照料下很快長成一個俊朗的少年。
看着身邊的蕭琰,蕭雷不禁感慨萬端。
花開花逝,轉瞬二十年,二十年了,我心上的人,你還好嗎?蕭雷對着光禿禿的原野,慨然長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懷疑,當年爲了家族的前途,爲了南朝北國的利益,自己做出的犧牲是否值得。
北國,地處內陸苦寒,那裡的人民逐水草而居,他們盛產俊馬肥羊,由於氣候乾燥,再加上每日腥羶,體內鬱積大量的燥氣,所以對南國的茶葉有一種特殊的依賴,只有茶葉才能消解他們體內多餘的燥氣。這麼多年,他們都習慣在每日三餐之後飲上一杯來自江南的香香濃茶。
隨着茶馬古道的開通,江南的絲綢和瓷器也大量進入北國,北國人逐漸仿效南朝人的衣着習慣,穿起了寬袍大帶,端起了海碗陶瓷,住起了高樓大廈,北國王城居然欣欣向榮,大有南國京師的風範。
每次蕭雷的駝隊來到王城,北國人都會載歌載舞來歡迎遠方尊貴的客人,他們獻上最濃的奶茶,捧上最香的酥油酒,跳起最熱烈的桑巴舞,就像是在過一個最盛大的節日。
每一次蕭雷都會被北國那純樸的民風所感染,那正是南朝最缺少的啊。每一次他都是流連忘返,但是身上肩負的使命又促使他再一次揮手告別。
北國人接受下南朝的茶葉與絲綢,毫無保留地獻上自己最俊的戰馬,最壯的耕牛以及最美的肥羊。
蕭雷每次都是滿載而歸,回到南朝,他把戰馬賣給皇家,把壯牛賣給農人,再把肥羊賣給商賈,幾方各取所需。
然後他再到江南從茶農手中採購大量的茶葉,從蠶農手裡採購絲綢,從窯工手裡購買瓷器,再不遠萬里奔赴北國。
蕭家憑藉祖上與南朝開國武聖的友誼,開闢了這條茶馬古道,幾百年來,生意越做越大,幾乎控制了南朝北國的經濟命脈,中原蕭家,那是一個令全天下人都刮目相看的超級存在。
想到這裡,蕭雷不由眉頭輕揚,他所欣慰的是,自從接手茶馬古道以來,通過自己和兄弟們的努力,茶馬古道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有時他甚至想,自己這麼忘我地投身在事業中,是不是在有意沖淡對如玉刻骨銘心的相思。這麼多年,他心裡總有一個死結無法排解,似乎他在事業上的巨大成就,都是因爲犧牲瞭如玉的幸福來獲取的。所以他的成就越大,埋藏在心靈深處的思念就越是清晰,他知道這一生他都不能走出對如玉刻骨銘心的牽念。
不過由於這兩年,南朝平定了東夷的擾和南蠻的侵襲,又大舉用兵把西域部族遠遠驅出天山。南朝皇帝意馬輕揚,頗有馬放南山之慨。再也不需要那麼多的戰馬來供驅策,而一旦從北國運來的戰馬銷售脫節,整個茶馬古道就將無法運轉。
想到這裡蕭雷不禁眉頭緊蹙,如果如玉在,以她的聰明才智一定能輕而易舉地化解這個難題。
當然他又何嘗不想抽身而退呢,當年與如玉熱戀時,如玉就曾經勸他激流勇退,但他想到北國千萬牧民與江南大批茶農、窯工、蠶娘們翹首期盼的眼神,他又怎能忍心讓他們失望呢?
如果一旦關閉茶馬古道,北國的牛羊將會氾濫成災,更爲重要的是,他們也會因爲沒有茶葉來化解體內多餘的燥熱之氣而變得血脈賁張。那些剽悍的民族一旦失控,誰知道他們都能幹出什麼事呢。而江南的茶葉、絲綢、陶瓷也會因此大量滯銷,到那時,江南富庶之地就會變成昨日黃花。
蕭雷無奈地搖搖頭,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無形的鏈鎖,把中原蕭家和南朝北國緊緊地綁在一起,讓他欲罷不能。他擡頭望望前方,在心裡說,縱然道路再長,艱險再多,我也要一肩挑起這負重擔。
“主人,已近中午了,是不是讓弟兄們準備午餐。”黑衣老大布驚風的語調永遠是那麼不疾不徐。
蕭雷望了他一眼,“哦,風大哥,你就讓兄弟們停下來吧,好好休息一會,養足精神好對付山口的長風沙。”
“是,主人。”布驚風恭恭敬敬的說。
“你我兄弟,以後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我聽着彆扭。”
“是,主人!”
望着布驚風轉身離去,蕭雷無奈地搖搖頭。
駝隊在一個山坳裡停下來,人們七手八腳一齊動手,支起十幾個賬篷,很麻利地埋鍋造飯。
簡單地吃了點,蕭雷傳令,駝隊原地休息半個時辰,因爲接下來的山口長風沙無論是人還是駱駝都必須保持最旺盛的體力,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蕭雷拉着蕭琰的手,慢慢地走在龐大的隊伍裡。
“弟兄們,就要過長風沙了,你們怕不怕?”
駝隊的漢子們把胸口拍得山響,“只要有公子在,我們什麼都不怕!”
蕭雷點點頭,“很好,很好!能和弟兄們同甘共苦,我蕭雷三生有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