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外,辛雄與裴果拱手告辭,將要行時,突又深深一揖:“裴公。。。”
裴果一擺手止住了辛雄,肅色道:“辛尚書只管去,你既百死無悔,裴果總不至教你失望。”
辛雄再拜而去。
不久金墉城裡,廢后高荷手捧三尺白綾,哭得梨花帶雨:“我到底犯了甚錯?爲什麼就一定要我死?我只是個甚也不懂的女人,耶耶叫我嫁給元修,我連他長成甚模樣都不曉得,這便嫁了給他。我自問也不曾忤逆了他,爲什麼?爲什麼就一定要我死?你告訴我,我到底犯了甚錯?””
高荷嘴裡說的這個“你”,自然就是此刻按劍站在她身前的裴果。
裴果苦笑一聲:“高皇后,走罷。”
高荷臉色如土,雙手亂揮,泣聲愈烈:“我不走!我不要死!我還不想死呵。。。我到底犯了甚錯?爲什麼就一定要我死?你說,你倒是說呵!”翻來覆去、顛顛倒倒,嘴裡頭只是這幾句。
裴果哭笑不得,當下輕咳一聲,湊近了些道:“高皇后,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咯。”
“嗯?”高荷的哭聲戛然而止,呆在了當場。半晌,她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這莫不是要放我走?”
裴果翻個白眼:“你說呢?”
高荷大喜過望,連連作那福禮,更皆追問不止:“敢問恩公大名?他日也好相報。”
裴果淡淡一笑:“隴西辛雄!”
。。。。。。
“老妻誤我!”
北中城裡,高歡掩面大呼。
卻是南岸消息傳來,天子元修率羣臣西奔,已是走了整整兩天。
當下高歡急急頒令,令三軍即刻渡河入洛。
大軍至河橋,橋上與對岸杳無守軍蹤跡,須臾得過。輕騎搶至大夏門,城門洞開,何來半點阻滯?
元修留下來鎮守洛陽的中軍大都督元仲景儼然遁去無蹤,只因走得太急,連妻兒老小都教一發扔在家中---赫赫“赤牛中尉”,背了半輩子的錚錚鐵名,臨了卻落個“丟妻棄子”的名頭。
萬餘洛陽守軍散的散,降的降,寧無一人願拔刀。
清河王元亶第一個跑來歸附,高歡先還大喜過望,卻見後續者絡繹不絕,不久竟至擠滿了偌大的華林園。高冠深屐的夫子們一個個搶着參見“高王”,只恐自個落了後,於是擠掉了鞋屐冠帽的有之,崴折了腳的有之,甚而互毆打破了頭的,也不在少數。。。
高歡看在眼裡,頓覺索然無味。直到人羣中出現女兒高荷的盈盈笑臉,他的臉上,總算重又綻放笑容。
華林園之南,宮牆重仞,辛雄慢慢,慢慢爬到了最高處。萬千人注視之下,他仰天長嘯:“大魏千秋!”隨即頭朝地一躍而下。
驚呼聲裡,高荷一下閉上了雙眼,拍着心口道:“這該死的。。。嚇死個人。耶耶快快攜我離去。”
。。。。。。
既得洛陽,高歡即遣右廂大都督薛瑜引一萬輕騎西去,急追元修御駕。
是夜,高歡不住皇宮,反是宿在滿目瘡痍的永寧寺裡。
月朗星稀,永寧寺塔巨大的廢墟里傳來蛐蛐聲聲。塔基的陰影裡,高歡喃喃自語:
“高塔雖百丈,一朝也作了盡塌,那麼這魏祚。。。還有多久?”
。。。。。。
七月二十五,夜,澠池境內的北崤道上,西幸大都督斛斯椿正領着數百死忠發足狂奔,一個個跑得氣喘吁吁,腿肚子都快要抽筋。
忽然間身後馬蹄聲四起,噠噠漸近。斛斯椿駭然回頭,月色下清晰可辨,正是赫連達領着兩千關中輕騎包抄而至!
斛斯椿身側,有人幽幽開了口:“法壽,逃不掉的。。。你這會兒放了朕去,朕還可以替你說情,若再是執迷不悟,怕不就要死無葬身之所呵。”
不消說,說話之人正是天子元修,卻不知生了何變故,竟教斛斯椿劫到了此處。
馬蹄聲不息,威武雄壯的關中騎士自四面八方圍將上來,將跑得筋疲力盡的斛斯椿部團團圍在了當中。
就聽“噹噹”之聲不絕於耳,斛斯椿的部屬十之九八丟去了兵刃,跪地請降。
過得不久,後頭又有聲響大起,卻是西幸直寢元寶炬帶着百多本該護衛在天子身側的宿衛滿頭大汗而來。
此刻斛斯椿的身旁,統共只剩得四五人環伺。斛斯椿目光迷離,遠眺前方,那裡隱隱約約已見巍峨山影,於是他喃喃不止:“崤山,崤山。。。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呵。”
原來斛斯椿眼見部屬逃散,所剩無幾,越想越是害怕---他日到了關中,元修只要乖乖聽話,至不濟還不失一國君之名,可他斛斯椿卻該如何自處?萬一哪天宇文泰憶起他與裴果和宇文英之間的舊怨來,休說一介公侯難保,只怕宇文泰第一個就要拿他斛斯椿開刀立威。
再說了,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否則生又何歡?
一念至此,斛斯椿惡向膽邊生,又想裴果去了洛陽尚不及趕回,此時實爲最後之機。乃騙開了元寶炬,領着一衆心腹趁夜劫走天子元修,一路往南急奔,只盼能搶先鑽入崤山叢林之中,那便可順利甩脫關中輕騎。其後自是繞道南下,前往荊州,但天子在手,未必不能求個東山再起。
可惜,終是教關中輕騎追了上來,就只差了這麼一步,便作咫尺天涯。
“斛斯椿!”元修豁然大喝起來:“你發什麼呆!還不快快放了朕!”
“陛下!”斛斯椿的嗓音拔得比元修還要高:“高歡若稱火害,那宇文泰便是水患,陛下此去關中,不過就是避火入湯,濟得何用?你捫心自問,我斛斯椿雖是貪戀權柄,可對陛下的忠心,比之他兩個又如何?”
元修一滯,竟是無言以對。
這時元寶炬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斛斯椿!你若速速放了陛下歸來,允你自行離去,如何?”
赫連達揮揮手,堵在南頭的關中騎士紛紛扯馬,往兩側移開,讓出甚爲寬敞的一條道來。
元修點點頭,便待走了出去。
月色下一把短刀赫然閃現,明晃晃耀於元修眼前,斛斯椿嘿嘿冷笑:“臣斛斯椿,恭請陛下御駕南幸荊州。”
元修面色鐵青,目光裡全是恨怒之意,奈何那短刀寒氣逼人,晃得他頭暈眼花,於是長嘆一聲,施施然移步往南。
身後傳來元寶炬陣陣驚呼:“斛斯椿!你瘋了不成?”
斛斯椿喃喃不絕,也不知是在回答元寶炬,還是在說給自己聽:“便是一步一步挪將過去,我也要去那荊州,去荊州。。。”
黃驄夜奔,連珠箭追風逐月,例無虛發,霎那間射倒四五人。斛斯椿與元修的身側,遂爲一空!
青影如電,破甲槊若長虹貫日,一記洞穿斛斯椿的胸膛,釘之於平原闊野!
裴果一躍下馬,漫聲如雷:“陛下!臣來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