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天高雲淡,又是一個晴晴朗朗的好日子。
永寧寺裡,百丈高的九級浮圖巍巍入雲,金剎曜日、錦柱吞風,實在是了不得的壯觀景象。
來永寧寺拜佛的莫不是豪貴人家,燒完香泰半都會來個登塔望遠,一逞心臆。今兒個倒是奇了,寺裡說是封塔半日,不給登塔。
便有那性子囂橫者,也不管寺裡僧衆好言相勸,偏要跑去塔前一窺究竟,結果無不悻悻而返---原來此刻高塔之下,赫然竟有近百甲士列隊高塔四周,閒雜人等俱不許近前,遑論登塔。
豪貴們總還有些不甘,四下打聽時,才知今日是平原公主到了寺裡燒香。
“平原公主麼?”有人奇道:“從前也沒見她有這般大排場呵?上百鐵甲護衛,嘖嘖,皇后出遊也不過如此了罷。”
“你是有所不知,今日可不光是平原公主來了,好像陪着她同來的,還有那關西大行臺宇文泰。”
“這就難怪了!聽說那宇文泰極得陛下垂愛,特意撥了一百宿衛保他在洛陽的周全。如此看來,這幹甲衛應是宇文泰帶來的。”
“平原公主來永寧寺燒香,怎麼卻喊了宇文泰作陪?莫非。。。”
“豈不聞,寡婦門前是非多呵。。。”
這幹風言風語,宇文泰與元明月自然是聽不到的,此時他兩個已是敬完了香,施施然到了永寧寺塔裡。
元子禮帶了一百甲衛守在塔外。十二名關西鐵衛今兒個分了六人隨裴果去城外迎貢品,餘下六個則跟着宇文泰一同入了塔。
既要登高望遠,自是蹭蹭蹭先爬他個三層樓再說。到得浮圖第三級,乃往塔外迴廊一站,須臾之間,宇文泰與元明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說了出來:“嫌矮!”
宇文泰放聲大笑,元明月也是咯咯笑個不停,於是一前一後,再往第四級登去。行不得兩步,宇文泰豁然轉身,對着六個鐵衛道:“你幾個就在此處守着便好,無須跟來。”
“喏。”
第四第五級兀自覺着不夠高遠,於是再爲連登三層,至第六級。此番往外看時,大半個洛陽城都呈在眼底,塔基那裡半點兒風都尋摸不着,到了此處,儼然已有了絲絲涼縷。
元明月的額頭不覺生了些汗珠,宇文泰輕輕擡手,用袖管替她拭了去,溫言道:“可要歇息片刻?”
元明月搖搖頭,笑得好是甘甜:“再上一層樓!”
浮圖第七級向外觀去,人如螻蟻,河似玉帶,北邙山影重重壓來,彷彿近在咫尺。
清風陣陣,攬過元明月的鬢際,沁沁涼涼,說不得的舒服。她閉上雙眼,深深吸得一口氣,耳畔便傳來九天佛音,那是永寧寺塔上五千四百枚金鈴隨風齊鳴,杳然不似人間。
元明月閉着兩眼,面容沉靜端和,卻得髮絲流動,衣袂飄飛,觀之,恍若仙人。。。宇文泰立在一旁,這時靜靜看着她,忽而就生了癡醉之感,不由自主也學了元明月的模樣,閉上雙眼去聽那鈴聲。
。。。。。。
銅駝街上,尚書省二層的閣樓突然叫推開了窗,探出尚書令元寶炬的腦袋來。他四下看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不遠處高聳入雲的永寧寺塔上,遂作定定出神。他似是嘆了一口氣,可眉眼間終究還是露着笑意。
“大王,你來瞧瞧這賬目。這度至是怎麼做的事?怎敢如此胡來?”
閣樓裡頭奏本、簿冊圍成了一座小山,錄尚書事、太傅長孫稚端坐“山谷”之內,手上正捧着一冊攤開了的錄簿,面上儼然生了慍色。
元寶炬一怔之下回了神,乃走將過來:“何事惹得長孫公不快?”
“東豫、南兗兩州去歲冬日遭了雪災,賑濟早爲批覆,怎麼到現在還沒撥下去?”長孫稚伸出兩指,戳着錄簿裡一處,皺眉道:“大王你瞧這裡所錄,這賑濟用的錢糧似是全給挪作了他用,不但如此,竟還塗塗改改,杳不知錢糧去向。。。你說說,這還得了?”
元寶炬湊近看得一眼,忽然嘻嘻笑出聲來:“長孫公多慮咯。”
“何出此言?”
“此處的塗塗改改,正是我元寶炬的手筆,哈哈,還真怪不得度支。”
“這。。。”長孫稚頓作愕然。
“不瞞長孫公,這是陛下心急,除開斛斯椿的北軍與長孫公的左軍之外,又責令我速速籌建右軍。你也曉得,事涉招兵買馬,花起錢來自然就同流水一般。內孥早是一空,沒奈何,也只能將這些不甚要緊的錢糧挪來先用。”
賑濟災民,怎的好說是不甚要緊?長孫稚腹誹得一句,忍不住說道:“農桑力役也缺不得人,這司隸一地又有多少精壯男子?如此大肆擴軍下去,便有錢糧,怕是也拉不到人了罷?”
“司隸一地實在侷促,確然有些棘手。”元寶炬點了點頭:“好在陛下大方,砸起錢糧來,眼睛都不帶眨一眨,因此近至河南諸州,遠到河北、青齊,好歹都有人來投。”
長孫稚一滯,眉頭皺得愈加緊了:“河北、青齊也有人來投軍?”
“有!”元寶炬嘿嘿笑道:“這年頭吃不飽飯的大有人在,爲何不來?若全要用司隸本地人士,那又如何湊得出這許多兵馬來?還別說,河北、青齊之人就是個大力足,真正是當兵的料,前陣還教遴選出一批,入了宿衛。”
嘶!長孫稚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場一躍而起,大叫一聲:“胡鬧!”
元寶炬嚇了一跳,正待說話時,就聽長孫稚已是滔滔不絕:“高賊盤踞河北、青齊久矣,彼處實已謂人心難測。雖不敢說河北、青齊之人俱爲細作,可其在司隸既無家小之累,亦無故舊肘掣,這等樣人,如何敢用作宿衛?”
譬如當頭棒喝,元寶炬頓作冷汗涔涔,駭然不知所措。看長孫稚時,已是急急跑至樓梯處,這時猛一跺腳,喝道:“還呆着做甚?還不與我速速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