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果心憂北地戰局,既見侯景退去,便向赫連達與王雄告辭。五月二十八,單騎回到長安。
才入大行臺府,寇洛已是笑呵呵迎將出來,見面就是一句:“孝寬,大喜!大喜呵!”
原來各處戰報傳來,侯莫陳悅接二連三受挫,幾近窮途末路。
先是廣武城下,豆盧光臨陣爲達奚武斬殺,宇文泰不費一兵一卒,反得侯莫陳崇與達奚武麾下的原、涇、豳三州兵馬。
於是三個合兵一處,沿黃土原谷地一路西進,直抵涇州安定。此時安定兵馬已多爲侯莫陳悅拉去原州,餘者陡見城下浩浩數萬衆,直嚇個魂飛魄散,又有賀拔嶽故舊居間勸導,遂開城投降。宇文泰兵不血刃,全取涇州。
再說侯莫陳悅盡起原、涇兩州兩萬五千步騎,順千河谷地洶洶南下,打的乃是先取岐州、再奪雍州的主意,不料才至汧陰(今陝西省寶雞市隴縣),就爲趙貴部生生阻在了普樂原隘口。趙貴蔫兒壞,早早在本就狹窄的隘口處臨時又夯出兩道高高的土牆,更令弓手伏後攢射。侯莫陳悅空有三倍兵力在手,死活突破不得,直氣個七竅生煙。侯莫陳悅正作無計,快馬趕至,帶來一則消息,真正雪上加霜:安定失守,宇文泰已與侯莫陳崇合兵而來,後路恐失!侯莫陳悅氣恨交加,嘶聲大罵侯莫陳崇,罵不到三句,竟是當場吐血昏倒在地,須臾醒轉,慌忙下令退兵高平。
侯莫陳悅一路急退,結果還是被宇文泰追及。小將宇文護奮勇當先,率領前鋒一路橫貫,當場將侯莫陳悅所部截作兩斷。
侯莫陳悅已爲喪膽,不敢回身接戰,乃引着前段萬餘衆倉惶北竄,若非他搶先一步逃入天險蕭關,多半已作全軍覆沒。至於後段被截下的萬多兵馬,不消說,自然又入宇文泰彀中。
宇文泰暫爲阻在蕭關之下,遂令退兵三十里下寨,以作休整。不久趙貴率部自南邊趕來,與宇文泰合兵一處,聲勢愈盛。
裴果聽完,欣喜若狂之餘,禁不住嘖嘖稱歎:“黑獺僅以北地一隅、區區六千衆,旬月內竟得扭轉乾坤,嘖嘖,真真正正是好手段!”
“裴侯可也不差!”寇洛哈哈大笑:“一人一騎,東西南北,可抵十萬雄兵!”
“哪裡,哪裡。。。”裴果嘿嘿偷笑,不無得意。
“照此看來,至多一個月內,宇文使君便可鼎定戰局。孝寬辛苦已極,大可不必急着趕去西北,不妨在長安稍歇。”寇洛呵呵笑着,又行撫須慨嘆:“此番大行臺驟去,關中大部卻得免遭戰亂,幸甚,幸甚。”
裴果點點頭,正要答應下來在長安歇上幾日,豁然又想起一事,趕忙叫道:“歇不得矣!寇左丞,裴果尚有急事相求!”
寇洛一怔:“急事?”
“煩勞寇左丞遍邀長安城內政要即刻來此,另備筆墨紙硯。”
寇洛愈加迷糊:“所爲何事?”
裴果嘻嘻一笑:“既是侯莫陳悅遣了那翟嵩至洛陽,嘻嘻,裴果少不得要去會會他!”
“有道理!”寇洛眼睛一亮:“若得朝廷正名,日後宇文使君更謂名正言順!”
裴果又作自言自語:“嗯,回頭經過潼關時,須得記着拉上朔周兄和胡布頭一同署名,還要按手印兒。。。”
寇洛在旁聽到,忍不住搖頭苦笑:“孝寬啊孝寬,你還真是個閒不住的人。。。對了,可要挑些精幹將校隨你同去洛陽?”
“不用不用,我單人獨騎足矣。”裴果搖頭晃腦:“依着方纔寇左丞所說,這可就是十萬大軍吶。。。”
寇洛目瞪口呆。
。。。。。。
侯莫陳悅敗歸高平,軍心士氣全消,高平城裡,愁風、愁雨、愁煞人。
自賀拔嶽死後,侯莫陳悅本就夜夜不得安寧,此番大敗而回,更皆吐血成升,於是乎,身體每況愈下,神情時常恍惚。
麾下部屬見狀,心知侯莫陳悅大勢去矣,一時間多有逃散,高平城裡已謂人心惶惶。
六月初四,蕭關守將舉關投降,宇文泰、侯莫陳崇、趙貴、達奚武揮動大軍,浩浩北上。消息傳到高平,逃散者愈重。
有侯莫陳悅心腹者,料想高平已不可守,遂勸侯莫陳悅道:“不如遠遁!留得性命在,他日或有再起之機。”
“遠遁?”侯莫陳悅癡癡呆呆:“事到如今,又能去哪裡?”
那心腹道:“使君莫非忘了?高王私信裡曾提到,靈州(即原薄古律鎮,六鎮亂後魏朝改鎮爲州,遂改薄古律鎮爲靈州,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靈武市一帶)刺史曹泥心向關東,既如此,不妨先投靈州。”
於是侯莫陳悅領心腹百十人棄城北逃。
六月初七,宇文泰一箭不發,再得高平城。
聽說侯莫陳悅欲往靈州,宇文泰便邀了侯莫陳崇與趙貴這兩個武川老兄弟,只帶八百精銳輕騎,連夜急追。達奚武奉命留鎮高平。
。。。。。。
六月初九,宇文泰幾個追至隴山一麓,不期抓獲幾個原州兵將。一問得知,侯莫陳悅就在左近谷中,乃令俘虜作嚮導,策馬急追。
轉入谷中,見隴山蒼茫,清水靜幽。
時暮色將至,就在那山腳之下,澗水之旁,赫然有一人在此,不是侯莫陳悅還有哪個?
原來侯莫陳悅逃出高平後,精神越爲恍惚,脾氣愈加暴躁,說出話來,常常前言不對後語。今日晌午,他突然發起病來,吵着鬧着又不肯去靈州了,還說要打回高平去。有人勸他,卻爲他拔刀相向,差點傷了性命。百十個隨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最後發一聲喊,一齊作鳥獸散去也。
此刻的侯莫陳悅,孤伶伶一人伏跪在地,正面向大山清水,嚎啕痛哭,全不知身後宇文泰幾個已至。
哭聲悽慘,趙貴聽在耳朵裡,也覺一陣惻然。宇文泰兀自面無表情,侯莫陳崇早是一躍下馬,幾步走到近前,長嘆聲裡,扶起了侯莫陳悅:“阿兄,是我來了。。。嗯,還有黑獺阿幹,和元貴阿幹。”
侯莫陳悅全身一震,轉過頭來,眼眶裡一片渾濁,顫聲道:“你。。。你們幾個,是來。。。是來索命的麼?”
趙貴心下不忍,乃對宇文泰道:“黑獺,你看他已兵敗途窮,孑然一人,不如。。。不如放他一條性命,關起來便是。”
宇文泰冷冷道:“當初他殺阿斗泥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今日?”趙貴一震,遂不再言。
侯莫陳悅豁然顫抖不止,更伸出手來,在空中狂舞亂劃,口中胡亂唸叨:“你。。。你不要過來!你走開!我怕。。。我怕了你呵。。。”
侯莫陳崇急了,大吼如雷:“阿兄!你後悔了,是也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後悔了。。。”猛然轉頭,對着宇文泰叫道:“黑獺阿幹!我阿兄他知錯啦,求你瞧在我的臉面。。。不!瞧在武川衆兄弟的面子上,留他一條性命,好不好?”
宇文泰不說話。
只聽得“啪嗒”一響,侯莫陳崇竟是生生跪倒在地,朝着宇文泰連連磕頭。
宇文泰吃了一驚,連忙跳下馬來,大叫出聲:“阿崇起來!”
侯莫陳崇只是不起,叩頭愈狠,額角儼然已磕出血來。宇文泰嘆息連聲,乃把腳重重一跺,說道:“罷了罷了,不殺他便是。”
侯莫陳崇大喜若狂,跳起身來抱住乃兄,搖晃不止:“阿兄!你聽見沒有,黑獺阿幹放過你啦!”
“阿崇。。。”一聲輕喚,卻是侯莫陳悅在說話:“你先放開了我。”
侯莫陳崇愣愣鬆開兩手,就見侯莫陳悅已然不再顫抖,一雙眼睛裡渾濁消去、清澈復生,一開口時,聲音極爲冷靜:“阿崇,是阿兄對不住你。。。”
說完這句,侯莫陳悅陡然轉過身來,面朝宇文泰提氣拔聲:“黑獺!你聽好咯!我侯莫陳悅不後悔!從頭到尾,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我只恨技不如人,輸了給你,那也沒甚好說的。是我殺了阿斗泥,我的罪過,我自己擔!”
“嗆啷”一響,侯莫陳悅拔刀在手,赫然架在了自個脖頸兒上!
侯莫陳崇面色大變,再爲跪倒,抱着侯莫陳悅的右腿哭天喊地:“阿兄!你別犯傻!別呀。。。”趙貴遠遠看着,一聲嘆息。
宇文泰面色陰沉,忽然一咬牙,也將嗓音拔個老高:“阿悅!你既是不後悔,也不服氣輸了給我,那就先別死!大不了我送你去關東,你我日後再分個勝負就是!”
侯莫陳悅笑得眼淚都出了來:“黑獺啊黑獺,你也未免太過自負。你以爲,我這樣是因爲你麼?”目光緩緩轉向天際,幽幽道:“你知不知道,自打我殺了阿斗泥,每天晚上只要一閉眼,我就會看到阿斗泥飄來我榻前,問我。。。”
“阿悅要去哪裡?不要走,隨我來。。。”侯莫陳悅連聲模仿他夢中的賀拔嶽講話,陰陰瘮瘮,叫人毛骨悚然。
“阿崇。。。”侯莫陳悅輕輕咳嗽着,嘴角有血漬沁出:“阿兄我活不去了呵。。。”
侯莫陳崇泄了氣一般,兩手愣愣鬆開,呆呆坐在了地上。
刀動,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