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七八天過去,二夏州內已謂四境清明,諸軍收拾妥當,照計劃自當各歸本州,結果關中大行臺賀拔嶽忽然下令:“岐州軍暫駐巖綠,以鎮二夏州,以安民心。”
侯莫陳崇半點不曾多想,既是沒他甚事,乃與諸位阿幹打過招呼,嘻嘻哈哈頭一個離去了。
侯莫陳悅臉上也未見絲毫異色,雖不曾與大夥兒一一告辭,卻是恭恭敬敬朝着賀拔嶽施過一禮,方得離開。賀拔嶽頗感欣慰,笑意盈眶。
翌日一早,賀拔嶽與宇文泰三個說得一聲,自也回軍奔長安去了。
巖綠城裡,宇文泰、裴果與於謹三個坐下敘話。裴果有些忐忑:“黑獺。。。你說回頭詔令頒將下來,你做了這二夏州的刺史,阿悅他。。。他會不會生氣?”
賀拔嶽既已打定了主意表奏宇文泰爲二夏州刺史,雖不曾付諸於公,免不得私下裡先與宇文泰裴果他等打聲招呼,如此也方便六千岐州軍早作準備。因此宇文泰與裴果等岐州軍將五六日前已是獲知了此事,只是礙着侯莫陳悅,不好聲張罷了---此番北討,一路而來侯莫陳悅覬覦二夏州之心,除非是個瞎子,誰人瞧不出來?
“果子此言差矣!”宇文泰負起雙手,一開口時,語氣裡竟帶三分森冷:“此二夏州之歸屬,實乃國朝公器也,與他侯莫陳悅高不高興、生不生氣,卻有何干?退一萬步說,此皆阿斗泥阿幹定下來的方略,我等既是奉了阿斗泥爲關中之主,自該老老實實做事,勤勤懇懇爲阿斗泥分憂,那麼他侯莫陳悅。。。哼哼,憑啥又能自說自話?”
“沒錯!”於謹點了點頭:“孝寬你倒是還拿他當兄弟,可他侯莫陳悅又何曾把黑泰與你放在過眼裡?大行臺多半也是嫌他吃相難看,這次是特意遏捺一番,好歹讓他長點記性。”
“理是這麼個理。”裴果兀自嘀咕:“不過有一說一,阿悅這幾天倒是轉了性子,與大夥兒有說有笑,尤其見着阿斗泥阿干時,嘖嘖,一張嘴塗了蜜也似,阿幹阿幹叫個不停。。。咦?”
說到此處,裴果戛然而止,臉上更現出幾分疑色來。
“怎麼着果子?你也發現不對了,是麼?”宇文泰冷笑不已:“從前也不曾見他侯莫陳悅這般殷勤過。。。豈不聞,事出反常,必有妖也!”
“這裡頭多半有鬼!”於謹一皺眉頭:“昨兒個大行臺宣佈由我岐州軍留鎮二夏州時,我特意瞥了一眼,結果那侯莫陳悅神色自若,半點驚奇顏色未見,倒好像。。。倒好像早知此事一般。他既一心想取這二夏州,那麼驟聞此等消息,至不濟也要吵吵鬧鬧一番,如何竟會這般冷靜?”
“你兩個的意思。。。難不成阿悅竟然有所圖謀?”裴果冷汗涔涔:“你你你。。。黑獺你既是早就看出了端倪,昨兒個爲何不說與阿斗泥阿幹聽?”
“此皆推測也,並無實據。”於謹搖了搖頭道:“黑泰若是貿然進言,以大行臺的性子,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如此一來,反倒是顯得黑泰小氣了。”
“這算什麼話!”裴果頓然不高興起來:“兄弟道里,哪裡來這許多彎彎繞?”
“果子莫慌!”宇文泰淡淡一笑,語聲沉穩:“如今關中殘賊已滅,阿斗泥阿幹威望無兩。你我兄弟也好,阿崇也罷,還有孟佐(李虎)元貴(趙貴)他等,個個齊心。剩他阿悅一個,再是胡鬧,終究只是偏於西北一隅,又能鬧騰出多大水花來?
“這。。。”裴果略顯無奈,語帶惆悵:“也罷,想來回頭阿悅鬧騰累了,終究會念起兄弟們的好來。。。黑獺,你說是也不是?”
“是。。。吧。”
。。。。。。
整整三日過去,裴果總覺着心裡頭不踏實。第四天一早醒來,右眼皮跳個不停。
尚在榻上未起,忽然有人從南邊來,給他捎來一封書信。裴果打開一看,陡然色變,怪叫聲中,只來得及套了一隻鞋在腳上,徑奔宇文泰住處而去。
不多時,於謹及岐州軍中幾個高階軍將也都教喊了來,就見裴果手上擎着一封書信,急得滿頭大汗,再一看那廂宇文泰,亦然面色凝重之極。
於謹心底一個咯噔:不好!這定是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乃搶將上前,把那書信仔仔細細讀過,略一思索,胸中已是瞭然。
原來那捎信給裴果的,不是旁人,正是關中大行臺賀拔嶽。
說來話長。
且說此番出征之前,宇文英已是有了喜脈。待衆人聚於涇州安定,將要北上二夏州時,賀拔嶽聞說了此事,大喜之餘,笑着說道:“嘖嘖,果子啊果子,你這小兩口可算是圓滿咯。說起來,也真是太久沒有見着我那英妹子了。對了,先前你兩個在洛陽成婚,我也不曾盡到心意,此番既是英妹子有了喜,我定要隨上大大一份禮物,以爲賀喜!”
“哦?大大一份禮物?”宇文泰故意瞪大了眼睛,插嘴道:“卻不知阿幹要送我那甥兒怎樣禮物,敢稱大大?”
“怎麼?黑獺這是欺我窮麼?”賀拔嶽佯裝生氣,惹得衆人一陣大笑。
賀拔嶽乃搖頭晃腦:“新近恰好有人自南邊來,給寇仲洛(寇洛,字仲洛,時任關中大行臺左丞,留守長安)獻上一株南海珊瑚,淨高三尺有餘,枝柯扶疏,條幹絕世,若得日光一照,實謂光彩溢目。結果老寇與我賭賽,轉手就把這南海珊瑚輸給了我,雖說目下還存在他宅中,哈哈,可我這裡不就得了一件寶貝?”說到這裡,撇過頭,斜着眼對宇文泰道:“黑獺,這一株南海珊瑚,可還稱得上大大?”
於謹幾代高門,見識最廣,聞言不由得驚呼起來:“南海珊瑚,高三尺有餘,光彩溢目。。。那不就是晉朝石崇鬥富時用的寶貝?嘖嘖,此物何止大大,簡直可稱世間罕有!”
幾個雖不知石崇鬥富的典故,可既是於謹都這般推崇,他等自也是嘖嘖連聲。宇文泰亦在其列,賀拔嶽看在眼裡,哈哈大笑。
裴果書讀得多,如何不曉得晉時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那幾樁軼事?感激之餘,趕忙以禮物太過貴重爲由,再三推辭。
賀拔嶽便把面孔一板:“這禮物又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那還在英妹子肚皮裡頭的小侄兒的!你休要再與我恁多廢話,只待此次北討事畢,我回了去長安,即刻便教人給英妹子送去。”
衆人又是一陣鬨笑,裴果也只好紅了臉答應下來。
這是故事的前文,在座的大多知曉,至於後文,則正是賀拔嶽寫給裴果的這封書信。
書曰:“果子見信如晤。歸途之際,恰遇阿悅,興談之餘,邀我往安定稍作盤桓。自去歲至長安,再未回過安定,涇州故舊,頗爲思念,遂應了阿悅之邀。料想要在安定耽擱一陣,是故那一株南海珊瑚,怕是要耽擱些時日啦。也罷,且讓老寇再把玩幾日,免得他捨不得,又來找我賭賽一場,輸了給他,那可不妙,哈哈。此皆我的不是,已令人尋來一顆金絲香木嵌蟬玉珠,先教送去雍縣英妹子處,以爲賠禮。莫怪,莫怪!”
於謹沉聲道:“侯莫陳悅明明早走了一天,他與大行臺又是一個奔高平,一個往長安,一西一東壓根就不在一條道,如何會碰上?除非。。。”
“除非侯莫陳悅早是設計好了,專程在半途候着阿斗泥!”宇文泰面色鐵青。
“阿斗泥阿幹怎麼就想不通此節?”裴果連連嘆氣,過得片刻,猛然擡頭道:“不行!我得即刻啓程,趕去知會阿幹!他那頭兵馬行進,行速多半快不起來,我一路急趕,或許還追得及。”
“我與你同去!”宇文泰點點頭:“你我兩個加在一起勸他,他總該聽得進去。”
便有軍將叫道:“使君!可要點起兵馬同行?”
宇文泰搖搖頭:“人多了沒用,再多也多不過侯莫陳悅兩萬大軍,反倒打草驚蛇,更耽誤了行速。只叫上幾個得力騎卒便可,方便隨時往來,傳遞消息。”一轉頭,又對着於謹道:“十萬火急,我與果子這就動身。巖綠這裡,就拜託思敬兄了!”
“我省得!”於謹一拱手,聲冷如刀:“若要守,必不教來犯之敵安然退去;若要攻。。。隨傳隨到!”
宇文泰重重頷首:“思敬兄知我!”
。。。。。。
平沙曠野之中,數騎如風疾馳。
領頭有兩騎並轡,正是裴果與宇文泰二人。
疾風裡傳來裴果斷斷續續的聲音:“黑獺。。。你說,會不會。。。純是我幾個多心了?”
“我自然也不願瞧見這樁事體真個發生,可是。。。”宇文泰笑得勉強:“果子,你心中明明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又來問我?”
裴果一滯,沉默得片刻,顫了聲道:“這會兒我心裡亂得很。。。可又不住憶起,那時武川城外,天空晴朗,你我,阿悅,阿崇,還有英妹,追風逐日,形影不離。。。”
“你只見武川晴,卻忘了這世上還有懷朔風!你只知你我兄弟間情義不移,可時移勢易,這世間芸芸衆生,本就千姿百態,怎會個個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