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安三年(樑中大通二年),七月初,深夜裡萬物俱籟。洛陽城裡某一處宅子,頗高的院牆上,赫然冒出個人頭來。這人四下裡一陣張望,見牆外空無一人,遂翻過牆頭,一躍而下,隱入茫茫夜色不見。
再出現時,這人已在老遠之外,擡頭處,正見建陽裡的坊門。這人輕噓一聲,側邊的小門倏然開了,裡頭探出更夫的臉,見是此人當面,連忙將門兒開大,更讓開了身位。
那人便得一閃而入。進了建陽裡,一路輕車熟路,更敲開門入了一戶,正是裡坊中佔地最廣的於府。
不消說,此人正是傷勢已愈、復出調查斛斯椿罪證的裴果。
進得密室,於謹早是相候室中。裴果灌下幾口涼水,說道:“我已連着蹲守好幾日,皆不見斛斯椿回去城中那間別院。整間別院裡,就只一個上了年紀的從人看護,一入夜便早早睡下。今夜我索性潛入院中,仔細搜查一番,可惜,不見甚麼異常。”
於謹點了點頭:“想來城中這處別院不是什麼要緊地方,不過斛斯椿平日裡偶爾歇腳之處罷了,否則當初也不會常常與你約在那裡會面。你查不着什麼,也屬正常。”
裴果嘆了口氣,又道:“斛斯椿狡兔三窟,可惜不知這廝正宅何在。爲今之計,也只有再往他城外別莊一探了。”
自打傷愈,裴果先是直趨醉生樓,自是欲尋翟妙兒問話。也不魯莽,幾次三番在樓外拉住進出樓中的恩客打聽,方始知曉,翟妙兒消失已久,算算時間,也就是他在洛陽小市遇襲後一兩日裡的事。裴果心下一沉,略感不安。
若捉一兩個醉生樓裡的鴰母龜奴來問話,又擔心他等位次太低,問不出話來反而打草驚蛇。裴果沒奈何,當下只得把主意打在斛斯椿城中的別院與城外的別莊上。如今看來,既是城中別院找不得甚麼,那便只剩城外別莊一途,但願斛斯椿百密一疏,能夠在那裡尋得些許破綻罷。
裴果不作遲疑,第二日天一亮就出了城,直奔城南鄉野而去。
至伊水之畔,沿河往東走了沒多久,先見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與冬日時候相比,枝繁葉盛,稍有些不同。裴果記性不差,約略記得就是此處。果然轉過幾步,斛斯椿的外莊赫然林邊。
依舊是記憶裡的高牆深宅,大門緊閉,門頭上不見半個字樣。裴果露出半個身子,偷偷瞥得一眼,先自大喜---原來門外正停着一駕牛車,上頭坐着個車伕,揮舞鞭子,不住驅趕蠅蟲,顯得百無聊賴。這般看來,當是有甚麼人物正在莊中。
斛斯椿此時應在朝上,雖不是他本人在此,終不乏可查之機---這別莊修得如斯隱秘,想必一向就是斛斯椿密會客人所用罷。
沿外牆尋一偏僻角落,攀牆而入,落地處是一個小小院落。院中清幽,長几株花花樹樹,杳無人跡。裴果稍作回憶,默唸這別莊地形,便告瞭然於胸,乃穿廊越柱,直入中庭。一路只碰到兩個掃地澆水的僕從,以裴果的本事,自是輕鬆躲過。
前頭就是斛斯椿藏有美酒的偏廳,當初便是在這間偏廳裡頭,兩個商量好如何對付崔暹,纔有之後種種。裴果心中一動,少不得上前查探。
甫一靠近,已聞裡頭有人聲傳出。裴果不敢大意,躡手躡腳,半點聲響不出,卻把腦袋湊上前去,聽得愈加清晰。
一人道:“說好的,至多兩種酒。且一樣只取若干,可不許倒盡了。”
這人聲音一出,裴果暗暗點頭,笑意盈眶---此人,可不正是斛斯椿的心腹斛斯良?不知爲何,聽來倒像是帶了旁人到此,偷取斛斯椿的藏酒不成?
斛斯椿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十件倒有八件正是這斛斯良經手,若說要捉人逼問斛斯椿之秘,舍開斛斯良,簡直不作第二人想。何況當日洛陽小市那一場針對裴果的偷襲,斛斯良儼然就是主使,所謂冤家路窄,今日決計不會放過了他。
偏廳裡應是還有一人,接下來一陣悉悉索索,又有酒液入壺的聲音,自是那人在取壺接酒。
裴果不動聲色,繼續監聽,才過得片刻,屋中斛斯良的聲音又起,聽來有些焦急:“停!止住!止住咯!”
腳步聲起,多半是斛斯良搶將上前,劈手奪過了那人手中酒壺也有可能,語氣裡全是抱怨:“要死!你這蠢材!不是說少倒點麼?怎麼就不聽話?這一樽金莖露竟叫你倒得一滴不剩,郎主回來,但晃一晃酒樽時,豈能不發覺?”
“郎主每日裡那許多大事要算計,如何會記得這小小一樽金莖露?”倒酒之人呲笑道:“我瞧啊,還是良郎君你做賊心虛,自個先把自個給嚇怕了。”
“胡說八道!”斛斯良怒道:“我做甚麼賊?明明是你這渾廝嗜酒如命,還非要偷嘗郎主藏酒。若非如此,我怎會幾次三番帶你至此?這裡的藏酒再好,我斛斯良,碰都不會碰一下!”
“哎喲喲,良郎君這話說的。。。你不喜酒,自然不會偷酒,可你好色啊,哈哈哈。良郎君你偷了翟妙兒那等絕色回去,嘖嘖,還說不是做賊?”
“噤聲!”斛斯良顯然急了:“再敢亂說,小心我撕爛了你的舌頭!往後莫說這些好酒,甚麼也教你吃不得!”
“這地兒又沒旁人,良郎君何必說這等狠話?”那人兀自不服氣:“怎麼?這麼快就忘了誰幫你美夢成真的?又是誰幫你保守秘密的?良郎君,我這人膽小,你若再嚇唬我時,萬一我害怕起來,竟將你私放翟妙兒性命,還把她偷偷藏起之事張揚出去。。。到那時,大不了我被郎主一頓鞭子打死,可良郎君你麼。。。估摸着也沒甚好果子吃!“
“你。。。”斛斯良爲之氣結,一時語塞。
聽到這裡,裴果大約明白了---斛斯椿心狠手辣,沒準竟是連翟妙兒也要殺之滅口。一如往常,他還是叫斛斯良辦之。不想這斛斯良好色,多半覬覦翟妙兒美色久矣,居然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不但沒殺翟妙兒,還把人給藏了起來。
而屋中那偷酒之人,應是斛斯良的屬下,只因幫着斛斯良藏起了翟妙兒,這便有了“勒索”斛斯良的資本。這廝好酒,酒膽起時,居然慫恿斛斯良帶他來偷取斛斯椿的藏酒。
多半是偷酒次數多了,斛斯良也覺不安,這偷酒之人又有些貪得無厭,似今日這般,這便起了口角。可斛斯良顯然沒甚勇力在身,要不然,以他之陰狠,怕不已當場害了這偷酒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