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過夜半,四野裡漆黑一團,什麼也瞧不分明,唯有勁風颳臉、暴雪刺骨。人人都已走到麻木,不過是隨着前人腳步強行拖曳雙腿。
風雪愈加大了,忽然一陣狂風捲來,烈烈竟似鳳鳴龍嘯。
呲啦一聲,旌旗爲之撕裂,片片飄飛。舉旗的樑軍士卒拿捏不穩,撲通跌倒,翻翻滾滾好幾圈,半天爬不起身。
有人過來扶那士卒,兩個費盡力氣,好歹支起半身。不料轉瞬之間,兩個就同中了邪一般,鬼叫聲中,雙雙仆倒。
原來觸手所及,雪中硬邦邦的竟埋着一具屍體,爲積雪所覆,只露出上半截子。仔細看時,死者正穿着北伐軍甲飾,身體早爲僵直,可面容猶生,死不瞑目。
該是前鋒的弟兄罷?作孽呵,才這般小年歲。。。兩個面色慘白,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冗長的隊伍幽幽向前,漫漫前路依舊黢黑悽迷,似乎永無止境。
也不知是從哪一處開始的,沉默的隊伍突然就起了一陣陣的騷動。片刻之後,許多人都停緩了腳步,隊伍變得散亂。有人在喊:“不走了!這般走下去,就算沒死在半路,可到了渦陽,還有屁個力氣攻城!”
“正是!此去渦陽,壓根就是送死!”
“不如歸去!”
不止是尋常士卒,頗多將校也在咒罵,嚷嚷着要回去龍亢。
宋景休與魚天愍暴跳如雷,作勢就要砍人,可似乎並沒有什麼卵用---迎接他們的,只是陰冷與玩味的眼神。
隊伍愈加散亂了,甚而生出幾分寥落之意。。。
大風裡有火光艱難耀起,照出了陳慶之的面龐,他本面容清雋,這時怒睜雙目、雪覆髭鬚,瞧來竟是說不出的猙獰暴戾。
“隨他等去!”陳慶之厲聲如雷:“自龍亢堡出來,已行六十里,前頭不遠就是渦陽,勝利在望。若往回走時,還是這麼六十里,風雪猛烈,吃食已盡。。。這筆帳,自己算!”
風聲依舊,無人再言。
隊伍,踽踽向前。
。。。。。。
也算是得了前車之鑑,裴果接下來可謂加倍小心,加上風雪連綿已然多日,魏軍真正叫全無防備,於是一路再不曾驚動哪怕一個魏軍士卒,沿途烽燧叫他一股腦端個乾淨。
樑軍三千前鋒自龍亢堡出來,歷半夜風雪,到了此刻掉隊的、失散的、凍斃的,怕不有三五百號人。剩下的也都覺着到了極限,一個個凍得迷迷糊糊,想說話時,嘴角哆嗦半天,硬是說不出來。
便在這時,本已模糊的視線裡隱約閃起光亮,忽明忽暗,接着耳畔傳來同伴又驚又喜的聲音:“渦陽城。。。到了!”
沒有人大聲叫嚷,就這麼一個接着一個,湊在耳朵邊,輕輕把話傳了下去。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同生了法力也似,叫每一個聽到的樑軍將士精神百倍,四肢百骸每一處都覺着有暖流涌過。。。
裴果與楊忠身處隊伍最前端,這時楊忠回頭望一眼樑軍隊伍,壓低了聲音道:“我前鋒實在人少,可要等候陳都督後軍抵達?”
“使不得。”裴果搖了搖頭:“未知陳都督後軍所在,何時才能趕至。眼下已過了丑時,再等下去,只怕天亮。”一握拳頭,又道:“魏軍若無防備,我前鋒雖少,也敢一拼;魏軍若有了防備,便是陳都督後軍趕至,又濟得何用?”
楊忠“嗯”了一聲道:“孝寬所言極是,那咱們便幹了!”
遠處渦陽城頭黑黢黢一片,只四角及正樓處點了幾盞“氣死風”燈,孤零零、暗幽幽,全無人氣。楊忠凝神望了片刻,一皺眉頭道:“雖說風大雪大,城上值守之人無備之下,多半會躲在樓裡偷懶睡覺。可我軍上千號人,若要通過,定有聲響,難保不吵醒了他等。你瞧這渦陽城下一片空曠,但有人探頭一望,那可是一覽無遺呵。”
裴果聞言,忙朝着渦陽城方向眺視一番,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確然如此。應是魏人把城周樹木、民宅盡數清空了,纔會這般空曠。如此,倒是難辦。”
一時無計,裴果焦躁起來,唉聲嘆氣。便在這時,楊忠一指西頭城牆根處,說道:“咦?那是什麼?”
城外本有護城河一圈,寬不及一丈,可西頭城牆根那片卻是波光粼粼,河面大是寬闊,與別處殊爲不同。楊忠看到,故而有此一問。
裴果心中一動,脫口而出:“走!我兩個過去瞧瞧!”
只他兩個輕身潛進,能有多大聲響?一路直達護城河畔,果然城頭毫無動靜,瞧來守卒睡得正香。裴果與楊忠對視一眼,先自歡喜三分。再一望西頭那片河面,裴果禁不住低笑出聲:“天助我也!”
原來西頭這一段護城河先天寬闊,渦陽魏軍便因地制宜,稍作開闢,現成弄出座鵝塘來。塘中密密麻麻,正圍養着不少鴨鵝。
裴果先行轉回去,便由楊忠找護城河狹窄處,奮力一躍,到了對岸,幾步走到西頭城牆根下,隱入暗處。又尋那土塊、石子投於塘中,鴨鵝驚竄起來,嘎嘎亂叫。
過不多時,城頭現出幾個人影,睡眼惺忪,咒罵不止。探頭探腦看了一刻,不見異常,乃嬉笑道:“今晚便容你等呱噪,明兒個天一亮,非煮了你等不可!”說着一個個散去不見。
裴果一揮手,樑軍呼啦啦撲了出來,皆躡手躡腳,儘量壓低聲響。塘中鴨鵝叫聲仍頻,間雜着風聲、雪聲,早把樑軍腳步聲遮掩個嚴嚴實實。
城河不寬,樑軍備有木板,輕鬆過了護城河,一溜兒隱在城牆根下。裴果帶頭,二十幾個軍中最矯健之士取出飛鉤,掛垛攀城。那邊廂楊忠跑過來,領着一隊悍卒靜靜伏在城門口,只等裴果得手。
這一夜裴果烽燧攀得實在多了,早是駕輕就熟,手腳並用,不一刻已躍上城頭,四下裡一張望,一個人影全無,禁不住暗自偷喜。乃接應其餘攀城將士,盡數登了上來。
各分五人,往兩頭城角巡弋。裴果自領十餘人潛入門樓,黑暗中摸出七八個尚在熟睡中的值夜魏兵,一一抹了脖子。最後一個魏人驚醒過來,突見眼前寒光森森,頓時撲通跪倒,顫聲道:“莫要殺我!我只是更夫!”
裴果一擡手止住手下,嘿嘿笑道:“你乖乖聽話,留你性命倒也無妨。”
更夫磕頭如搗蒜:“一定聽話,一定聽話!”
裴果便留一半人在門樓裡,待會要他等拉動千斤閘。他即與六七人下城,一頓刀子結果了門卒,吱嘎吱嘎開了渦陽南門。
千斤閘升起,楊忠手揮處,兩千多樑軍前鋒魚貫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