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病房一圈,發現一個鐵盆,鐵盆裡是燒過的灰燼。
我看王道士一眼,心說,他這些年的長進真大。
“也就是說,剛纔那司機是你了?”我問。
王道士點頭:“你魂魄被孫陳敏拘走,撐不過半個月,半個月後,如果還回不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一直守在你病牀邊上,直到昨天晚上你開始全身冒汗,臉上表情扭曲。就知道你肯定在試圖逃脫那裡,所以我就燒了一個紙人下去幫你。”
王道士說的輕描淡寫,但我知道其中難度很高,王道士燒的紙人,帶了他的一部分元氣,而且孫陳敏的‘小閻羅殿’哪有那麼好進,肯定還用了度陰。
“多謝!”我抱拳感謝,身上卻一陣無力。
在孫陳敏的‘小閻羅殿’當中,我咬破‘舌尖’、‘中指’出來的血,其實都不算是真正的血,而是魂魄中的元氣,這點是無論你到哪,身上都會附帶着的。
元氣大傷,附帶着身體自然會虛弱。
和王道士又聊一陣,眼皮子已睜不開。
“你先睡吧,我過陣子來找你。”王道士說。
李傑對我表達了強烈的感謝之後,也隨王道士出去了。
在醫院休養幾天,公司的事情李傑幫我請了假,他是房地產老闆,說話面子大的很,我上司怎麼可能不答應。王道士則每天過來,自己煲一點中藥,幫我恢復。
魂魄被傷,不是一會半會就能好的,需要養極長時間。
“你也是命大,我辦完事回去,竟然正好看到你撞車。”王道士給我盛了碗中藥,中藥很苦,但都是補陽氣的玩意。
我咕嚕咕嚕喝完,他又拿聚陽符點燃,放在木罐裡,給我拔了幾個火罐。
我疼的直咧嘴。
“你怎麼在廣州?”我問他。
“正好在這附近捉鬼。”他回答的倒坦白,“被天師點撥之後,我四處遊蕩,沉澱了兩年,覺得差不多了,纔再次出山。”
王道士一筆帶過,但我聽得出,他沉澱的那兩年經歷了多少苦難。
我問他:“那你現在捉鬼還收錢?”
王道士哈哈一笑:“當然了,各取所需!”
我也笑,王道士雖然愛財,但這錢是他應得的,除了少數人之外,誰沒事冒着生命危險去捉鬼還一分不取?
王道士一身銅臭,但是他耿直的性子讓人十分有好感。突然想到了和王道士見面那年的事情,想到了師傅,不禁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王道士知道沒,輕聲告訴他:“我師傅走了。”
王道士斂了笑容,說:“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我記得王道士這幾年從未回過葉家村的。
“先前長江流域發大水的時候,我見過天師,那時候我們有過一次很深的交談。天師告訴我,其實他時日無多,最多幾年內就會走,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王道士低聲說,“很清楚的記得天師給我說過這樣一番話:‘原先相字派的師傅給那瓜娃子算過命,他一生多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你也不用刻意回葉家村幫忙,總之,以後看到他,能幫的就儘量幫一下把’。”
我眼眶瞬間溼潤,說到師傅的時候,心中總會涌出許多莫名其妙的情緒。
“你是怎樣碰到師傅的?”我問,其實對於師傅到底怎樣中了蠱蟲,我還是有些好奇。
王道士點點頭:“我被人拜託去捉個鬼,結果去了發現天師正在那兒,他說偶然路過就順手解決了。”
我哦了一聲,沒說啥,而是專心養傷起來。
我撞車受了點輕傷,再加上魂魄又受傷,所以身子特別虛。
完全恢復,已是一個月後。
和王道士打了個商量,我們準備了大量的驅邪物品,孫陳敏被埋在公墓,我們不敢大肆聲張,準備速戰速決。
取了李傑的一滴血、頭髮、指甲還有生辰八字,連夜用柳條紮了個紙人,然後把李傑的血、頭髮、指甲扎入了紙人當中。
這紙人就可以看做是李傑的替身。
到時候勾引孫陳敏的鬼魂出來就靠它了——孫陳敏的墓底下有類似‘小閻羅殿’的空間,我肯定不會傻到衝進去找她單挑,只能勾引它出來。
以防萬一,王道士還準備了許多其他的東西,卻被我揮手製止:“有我在!”
我體內有十世鬼胎,明着來,這鬼還真害不了我。
王道士一愣,我也不解釋什麼,他還不知道我體內有十世鬼胎,而且王道士這幾年雖然走南闖北,但見識顯然沒有我師傅多,能不能認出我體內的十世鬼胎還是個問題。
我決定當晚就去找孫陳敏,王道士要跟來,我按住他:“待會你保護李傑。”
李傑有錢,我讓他買通墓園的人,給我晚上進去的機會,然後把護身符取下,讓他帶上。
他們倆守在外面,吩咐他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進來,我這纔到了孫陳敏的墓前。
這裡晚上十分陰森,取下護身符之後,靈覺沒法壓制,全身發冷,尤以孫陳敏墓前的最爲難受。
定了定神,把紙人擱在墓前,隨後取了一碗黑狗血,在紙人附近潑成一個圈,圈上留個口,這叫‘引君入甕’。
等孫陳敏按捺不住,上來找‘小杰’的時候,再把圈上這個口給堵住,孫陳敏就插翅難逃。
果然不一會,視線一花,一個扭曲的鬼影子從墓穴中爬起來,嘴巴張張合合,看口型可以看出,她喊的是:“小杰……小杰……”
嘆口氣,孫陳敏的執念是她能成爲一個女強人的原因,但也是這個執念,讓她化作了可怕惡鬼,死死纏着李傑,捨不得離去。
按理說,孫陳敏生前也未做過惡,她要是肯安心離去,下輩子定然能投個好胎,可最終還是變成這樣。
我開了陰陽眼,在陰陽眼中,看到孫陳敏抱着那個紙人不斷哀嚎,表情痛苦,卻又滿足。
到底是人鬼殊途,變成鬼之後,思維完全調轉,根本難以溝通。
用黑狗血把圈上的那個缺口堵上,防止孫陳敏逃脫,然後在紙人上打了兩張聚陽符,點燃。
隨着紙人熊熊燃燒,孫陳敏表情越來越痛苦,可偏偏她就是不願意撒手。
看的我也有些心疼。
出人意料的是,紙人完全燒光之後,孫姐竟然沒有魂飛魄散。
我眉頭一皺,看來還是把事情想的太簡單。
紙人燒完,孫陳敏身上也被燒的焦黑一片,她本來就血肉模糊,這下子更加血肉模糊。她轉頭看到我,眼瞳中徒現悲痛神色,瘋狂朝我撲來,可每一次想要過來,都被黑狗血攔住,燙的往後一縮。
黑狗血畫成的圈竟然隱隱困不住她。
我打出兩道聚陽符,點燃,既然沒法速戰速決,那就這樣耗着吧,孫陳敏再厲害都只是一個陰氣、怨氣很重的鬼魂,大不了耗到白天,太陽初升,這一瞬間的大量陽氣,它絕對受不了。
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孫陳敏瘋狂的衝擊起黑狗血畫的圈,我一愣神,最後還真被她衝了出去。
猛伸手扣住她,她回頭對撲又咬,可我體內有十世鬼胎,她傷的到我?沒一會,就被十世鬼胎的煞氣弄的元氣大傷。
我一直扣她到了早上——說是扣其實也不是扣,因爲鬼魂是沒有實體的,但手中沾黑狗血後,配合特殊手法,做出扣的樣子,這鬼就能被‘拿’住。
太陽初升那一瞬間的陽氣非常巨大,孫陳敏的身體也瞬間虛弱下來,一會兒奄奄一息縮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摸出聚陽符,往她身上一打,然後燒了,她這才完全消散在了天地當中。
孫陳敏魂飛魄散,墓穴底下的‘小閻羅殿’沒了怨氣、執念的支撐自然也消散。
在她魂飛魄散之前,擡頭看了我一眼,一張七竅流血的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她只是嘴巴微微張着,似乎在喊:“小杰……”
收拾一下,我出了墓園,李傑和王道士在外面等我。
李傑拉着我問:“我媽怎麼了?”他滿臉關切,聲音有些沙啞,這個漢子彷彿隨時能夠哭出來。
我笑了笑,說:“投胎去了。”沒有告訴她事實,像孫陳敏這種怨氣、執念很重的鬼,再厲害的高僧都沒法超度,只能將他打散在天地之間,否則她還會出來作惡。
李傑聽到,開心笑了起來:“我現在能進去看下……我媽嗎?”
“下次吧。”我有些心酸,其實是不願意在這裡逗留,對李傑的每一句欺騙,都讓我於心不忍。
李傑雖然和孫陳敏有過爭執,但是母子兩的感情非常好。
回去之後,李傑說按照當初所說的,要和我們公司籤一份合同。
我說不必。
“其實早就看上了你們公司的瓷磚。”李傑說。
我沒法判斷這話真假,王道士在邊上幫腔:“蔣娃子,別想那麼多。”
合同簽了後,我得到了大概十萬的提成,對在廣州打拼的人們來說,這些錢不算多,可對我來說,數目不小。
想了想,存了起來。
王道士問:“要不要一起幫那些貴人捉鬼?”
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從小師傅就教我捉鬼並不應該收取報酬,不要讓一點點的功利心,污染了自己。
猶豫了片刻,我拒絕:“我不太適合那種生活。”
王道士哈哈笑了笑:“人各有志。”
我點頭,對王道士這人也不算太討厭,別人的生活方式我也不好說什麼。就像是有人喜歡吃苦瓜,有人不喜歡,誰都沒法指責誰。
送走王道士,我在公寓中發呆,拿着兩張存摺比來比去。一張存摺是師傅留給我的,上面那一萬塊錢始終沒動用過。
另一張則是剛剛拿到的提成,預計情況下,每個月差不多應該還會有一萬多進賬。
拿着這些錢,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想了想,決定偷偷回武漢一趟。
畢竟有兩年沒看到葉老頭他們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
給上司請了假,反正現在我有了固定客戶,不用每天都去公司報道。
買了回武漢的火車票,然後帶了好些補品,到武漢後,直接攔的士去葉家村。
可等到了葉家村口,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進去。
一直等到了深夜,才鼓起勇氣進去。
趁着夜色,偷偷敲響了葉老頭家的院門,一如我當年被師傅帶到葉家村的時候一樣。
突然百感交集,不禁想到了《武狀元蘇乞兒》裡頭的一個片段。將軍之子蘇燦落魄成了一個乞丐之後,要飯要到了當年喜歡的一個姑娘如霜門前,蘇燦埋頭狂吃餿飯裝不認識人,如霜也笑着裝作不認識他。
不知道爲什麼,此刻的我竟然有種蘇燦一樣的心情。
可我明明是賺了大錢歸來的啊?這事兒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很後來才知道,那時候我就隱隱覺得這些錢玷污了師傅對我的教導。
染了銅臭的我,無顏面對故人。
開門的是葉老頭,他看到我,先一愣,附而瞪大眼睛:“蔣娃子?!”
我點頭,想報以笑容,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爺爺!”
和葉老頭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早把他當做自己親爺爺了。
葉老頭激動笑着說:“好孩子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迎我進屋。
進了屋,我突然發現不對勁,問:“奶奶呢?”
葉老頭嘆口氣,指着一處給我看,我轉頭,看到一張遺像。
我眼眶溼潤,喉頭中有些東西梗着說不出,猶豫了半天,問:“什麼時候走的?”
葉老頭嘆了口氣:“就你走那年冬天,人老了,始終跑不過時間啊。”
我鼻子一酸,歲月不饒人,師傅是,葉老太太也是,我不知道哪天是不是我一轉頭,葉老頭也沒了?
“準備呆多久?你突然跑了,二狗他們滿世界找你。”葉老頭轉移話題。
我揉了揉鼻子:“就幾天吧。”
“你師傅的忌日快到了,多呆兩天吧。”葉老頭給我倒了杯茶,又問:“肚子餓了沒?我給你弄點吃的?”
我剛準備說不比,葉老頭就自顧自走了:“肯定餓了,我去給你弄點面。”
說着自顧自去了廚房,不一會端出一碗蓋着厚厚臘肉的面。
臘肉很多,比面還要多出一些,我邊吃,邊忍淚,師傅帶我來那天,葉老頭也是下了一碗麪,裡面鋪滿臘肉。
最後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臘肉很鹹,也不知道是本身就這樣鹹,還是眼淚的味道。
吃完,葉老頭給我整理好牀鋪,囑咐我早點睡,我卻躺在牀上一夜未眠。
大早,雞剛叫,就聽到葉老頭起牀的聲音,他起牀生火劈柴,偶爾有兩個早起放牛的鄉親路過,和他打招呼:“老頭兒,起這麼早?”
“哈哈,是啊,蔣娃子回來了咧!”葉老頭在外面爽朗笑着,我坐在屋裡聽的真切。
“啊呀,是蔣娃子?我可得好好看看。”那人想進來,卻被葉老頭攔住,“還在睡覺!別打擾人!”
我躺在牀上,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
沒敢立刻起來,整理好了情緒之後,才爬起來。
葉老頭一驚一乍指着種:“才六點,再去睡會!”
我搶過葉老頭手上的斧頭幫他劈柴:“起早慣了。”他不再說什麼。
我們爺倆邊幹活邊聊,隨着日頭越掛越高,路過的鄉親也越來越多,見到我全湊上來:“這不是蔣娃子嗎!”
我一一回應,心中感動的不行。
當天早上,葉老頭用昨天剩下的麪湯給我做了燙飯,怕我不夠吃,還特地宰了只雞,燒給我吃。
我苦笑,哪有大早上就吃燒雞的?
一早上葉老頭都在忙裡忙外,臉上洋溢着喜悅,到了正午,他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後喊人來家裡吃飯:“蔣娃子回來了咧,你們都來!”
這老頭開心的緊,到了中午,院子裡塞滿了人。
農村就是有一點好,鄉里鄉親熟絡,我被大夥圍住問東問西,心頭暖暖的。
“蔣娃子!媽的,好久沒看到你了!”葉子虎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小夥子長好了啊!你看着眉眼,跟大明星似的。”
我不好意思笑着,被人這樣誇還是第一次。
“蔣娃子要在這裡呆幾天?待會我打電話讓葉帥坐飛機回來!”說話的是二狗爹,果然財大氣粗,張口就是坐飛機回來……
“你突然跑了,葉壯讓我去找,我找不到,那小子竟然說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這是三胖子的爹。
我制住他們:“再說我都要哭了……”
幾人大笑,拉着我問東問西。
這時候大門砰一下被人踢開,我扭頭一看,心裡一寒:“葉晶怎麼也來了?”
好長時間沒見,她變得高挑,穿一身運動服,扎馬尾,本來黝黑的皮膚,現在成了健康的小麥色,她一進來就喊:“爺爺,喊我回來幹什麼?蔣娃子管我屁事!”
我都不知道我哪兒得罪這姑娘了,說不發火那是假的,但心中還是親切佔了多數,只好厚着臉皮上去搭訕:“好久不見。”
葉晶理都沒理我,抱着膀子不說話。
正當這時候,我聽到一聲喊:“蔣三正!你混蛋!”
這聲音帶着哭腔,我扭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再緊接着就被人抱住了,她埋在我懷裡哭:“你個混蛋……”
我心中一軟,也忍不住眼眶紅了,輕聲喊:“鍾娜,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