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嚴重的耳鳴,還有頻繁發生的紅綠色盲,讓何楹此刻坐立難安。偏偏四周的音箱中還不斷傳來,樑斯革介紹地震中損毀古塔的,低沉嗓音:
“.磚石古塔在此次地震中,損傷相當嚴重。”
“震烈度Ⅵ度及以上區域中,共有61做受損古塔,其中塔身局部倒塌或全部垮塌的,共有16座.”
鑽入耳中的每一個字,都彷彿是磚石垮塌的巨響,震盪着何楹的耳膜。
可她還是無聲地捧着空蕩蕩的紙箱,與學堂中幾百個師生一樣,冷靜而認真地坐在椅子上,將樑斯革的分享視作不可多得的經驗。只是她無法控制,掌心沁出的潮溼,總會隨着她指尖每一次用力,慢慢滲進紙箱淺褐色的紋理之中。
有一個問題,她曾經過問自己身上的全部神經、血脈、還有每一個細胞無數遍。
就是,那件事已經過去十一年,她也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安慰和關懷。可爲什麼,每每聽到那兩個字時,自己還是會有這樣強烈的應激反應?
以她當年的弱小,是無法阻止那樣的災難,帶給人們的傷害的。所以對於爺爺的離世,她根本無需自責過。
那麼,是爲什麼呢?
是因爲自己纏着爺爺講這講那,拖延了他的修復進度,而懊悔?
還是因爲自己跟爺爺說,想要多留在那裡一些日子,才遇到這樣的慘劇而後悔?
不,都不是。
爺爺對待每一份修復工作,從來都是精益求精的,。
他說過,每一座古建築、每一尊雕像、每一筆彩畫,都是前輩爲我們留下的文明的鑑證。這鑑證,不是我們看見了它們、修復了它們,而是讓它們知道、讓後輩們知道,我們來過。這樣,中華文明才能永遠傳承下去。
所以,爺爺不會因爲自己而改變工作時間,不會因爲救了人犧牲而責怪自己,更加不想看到自己如今的樣子。
既然如此,那她又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從結構類型來看,長細比大於3.0以及樓閣式塔的損壞程度最爲嚴重,原因是樓閣式塔的牆體相對較薄、空間剛度相對較小;而塔身倒塌的程度隨着地震烈度的增大而加劇,且山體的高度,對地震作用有有明顯的放大效應,那麼建於山頂的古塔就會更容易倒塌;而塔的建造質量,與抗倒塌能力同樣密切相關。”
樑斯革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可在何楹耳中,卻是斷斷續續。
“.古塔的結構類型對震害程度有較大相關性,而對位於抗震設防烈度7度及以上的烈度區域、長細比大於3.0的樓閣式古塔,則更需要注意結構的抗震倒塌鑑定,以便於我們對這類古塔,進行以抗震爲目的的修復。”
演講內容進行到這裡,樑斯革看見臺下,有幾個同學舉手,便暫時停下來與大家互相交流。選了半天,他隨手指了一個與自己一樣,戴着眼鏡看起來一臉儒雅氣質的男生:
“就你好了。”
林儒優雅起身,接過話筒提問:
“樑學長你好,我是天陽大學建築學的林儒,感謝學長的分享。我想提問的是,就你方纔的闡述,我能不能理解爲,你之所以研究古塔抗震性能,最終目的只是爲了更好地加固和保護古塔,卻無法阻止它們因地震而損毀,也無法利用它們的結構特點,來設計建造抗震建築,是這樣的嗎?”
這樣的提問過於犀利,甚至還帶有相當大成分的挑釁意味。學堂內瞬間安靜下來,臺下師生紛紛擡頭,向樑斯革投去情緒各異的目光。
這些人中,有的不解、有的探究,有的爲他捏了把汗,當然也有人幸災樂禍。
樑斯革只是推了推眼鏡,深深看了林儒一眼,才冷冷對着話筒吐出兩個字:
“是的。”
“啊?!”學堂內登時響起一陣轟鳴。
“有沒有搞錯,樑斯革不是研究了很多抗震結構嗎?爲什麼會這麼說?”
“可是他說的也沒錯啊,他本來就是古建築專業的,研究這些古塔爲的就是保護古建築啊,嚴格來說,建築設計不算他的主業。”
“不是吧!我一直把他的論文當聖經來看的!他現在推翻自己的理論,那我怎麼辦啊?”
“是啊!”
就在同學們對樑斯革的發言表示不能理解時,卻聽音箱中熟悉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以我個人的想法看,無論如何研究抗震結構,我們都要對大自然懷有敬畏之心。”
學堂內再次安靜下來。
他的聲音在一直緊閉雙眼的何楹耳中,變得愈發清晰:
“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在破壞力極其強大的自然災害面前,無論多麼完美的建築結構,都無法百分百保證不會遭到破壞,這也是我反覆強調,古塔建造場地與震害程度相關性的原因。至於研究古塔抗震性能,我的初衷確實是爲了修復和加固古塔,但同時也在研究過程中產生一種思考,就是我們要以什麼樣的古建築結構爲參照,進行建築設計,才能更好地應對,破壞力沒那麼強的地震?於是,一座位於山西SZ市、始建於1056年的全木結構塔,走進了我的視野.”
接下來的內容,樑斯革便將自己對應縣木塔的研究方向,進行了簡單介紹,整個學堂的師生包括樓心月和唐果果在內,竟然也一絲不苟地聽講。
可唯獨何楹在聽到樑斯革那句,“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非常渺小的”話時,心中霍地一緊,將其他內容完全屏蔽在了耳膜之外。
是這樣的嗎?
自己之所以因爲地震的記憶,產生應激反應,不是地震本身,也不是因爲爺爺的離世。而是因爲在她的潛意識裡,根本就不相信,中國古建築的結構,可以對抗地震這樣的天災?
這不可能!
一個熱愛古建築並且要爲之奮鬥終生的古建專業學生,竟然會對自己的專業信仰失去信心?這太荒謬了!
可是、可是誰規定,從事古建行業的人,就一定要相信古建築的抗震能力?
何楹心中糾結,但還是安慰自己:那是百年難遇的天災,歷史上也不曾有過幾次記載,這樣的破壞力根本就不能作爲,榫卯結構抗震性能的衡量標準。況且,中式古建築的抗震性能最強,是公認的事實。
自己究竟在胡思亂想什麼?
她的色盲,就是眼睛病變導致的,不可能有別的原因。無數個念頭在何楹腦中閃過,又被推翻。如此重複幾次,終於被臺上主持人甜美的嗓音打斷:
“非常感謝樑斯革同學帶給我們的精彩分享,同時,也請大家關注全國高校抗震交流賽的報名時間。爭取能與樑斯革同學在賽場上,切磋古建築的抗震觀點。那麼接下來,我們再請樑志博教授上臺,爲我們說一說,《建築抗震韌性評價標準》研究的設想,有請。”
在衆人熱烈的掌聲中,樑斯革與樑志博完成了舞臺的交接工作。
“這樣,我先來介紹一下標準的編制背景。”
樑志博教授雖然年過半百,可演講起來,卻仍是聲如洪鐘:
“建築抗震韌性,是指建築在設定水準地震作用後,維持與恢復原有建築功能的能力。近年來,美國、RB等國家主要從事地震工程和結構工程研究的學者,相繼提出了抗震韌性的概念並進行了深入研究。對於建築、建築羣以及城市的綜合抗震性能要求,也由“地震安全”提升到了“地震韌性”的層面。目前,國際上關於建築抗震韌性評價有三部標準,分別是 FEMA-P58、REDi Rating System和 USRC Building Rating System”
聽到樑教授開始講乾貨,何楹本想拿出手機好好錄個視頻回去研究,可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靜下心來,就打算出去透透氣,順便看看初明辰研究模型,研究的怎麼樣了。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
自己前腳剛出去,坐在她旁邊的男生,就指着她座位上的紙箱對樑斯革說:“老三,這快遞箱不是我的嗎?你之前說拿去裝東西,怎麼跑這兒來了?”
樑斯革探頭看過去,卻因爲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那男生怕他不信,便拍下紙箱上的快遞單發到他的微信上,又說:“我可沒騙你啊!上頭收件人那,還寫着我的大名兒呢!”
見到這張照片,樑斯革的臉上明顯不悅起來。
丟下一句,“我出去一下,你們到時間就出來。”便也起身離開。
何楹先去了下衛生間,逛了一圈卻沒找到初明辰,便漫無目的地走到隔壁的劇場門外。劇場今天沒有演出安排,何楹忽然有些好奇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便試着拉了一下入場門。
竟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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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將門縫開得更大一些。
側身從門縫鑽進去,她回身剛把門拉上,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熟悉而又奇怪的聲音:
“爸,我答應你來演講,也已經做到了。一會兒我有事要回學校,晚上的酒會我就不參加了,接下來兩天都會很忙,你不要給我打電話。”
“我是真的很忙。”
“你說話要講事實,我耽誤了兩天,都是爲了幫你做模型。”
“不過我跟你說過,不要把我的模型送給我不認識的女生。”
“事已至此,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還是請你轉告她,不要以讓我解答問題的名義,加我微信,打電話也不可以。還有酒會我真的不去了,就這樣,掛了。”
何楹雖然看不到男生的樣子,可還是從他冷漠的聲線中,也能聽出他不是好惹的人,肯定非常介意別人偷聽他打電話。
不過,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想來道了歉應該就沒事了吧?
可就在她轉身之時,卻又聽到了男生口中,讓她驚掉下巴的自言自語。
“啊啊啊!!這夫妻兩個又想幹什麼?爲什麼要把我的模型給一個女生啊!是!我承認那個女生看起來是我的菜,可是他們也不用這麼刻意安排,讓她坐我的位置吧?下次再也不能聽他們的,出席這麼無聊的場合!真的是!樑斯革,你爭氣一點,不要總被他們道德綁架啊!啊啊啊!!!”
接着,樑斯革便揉着自己的頭髮轉過身來,與門口的何楹四目相對。
由於事發突然,他甚至都忘了收起那一臉,被父母欺負之後,無奈又委屈的表情。
何楹腦袋瞬間如遭雷擊。
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頂着一頭雞窩亂髮的男生,跟剛纔在臺上意氣風發的大神,會是同一個人!
可從他的言語中,何楹再震驚也能聽出來,樑斯革對自己有所誤會。
“那個,你聽我說,其實.”何楹想要把誤會說開,至少要說清楚自己來到這是個意外。
卻見樑斯革瞬間換上了冷漠的神情,質問自己:
“你到底想幹什麼?想要我的微信?不可能的。”
“什麼?”何楹一臉震驚,難以相信這人竟然如此自戀,自嘲地笑了一聲轉身離開,爲了表達憤怒,還狠狠地把門關上!
結果,卻聽到門內響起一聲慘叫:
“啊!!!我的鼻子!”
不會吧?
何楹連忙開門,想看他傷得怎麼樣,可“對不起”剛說出口,就見面色蒼白的樑斯革看着手指上的鼻血,氣息微弱地說了一個字:
“血~~~?”
接着,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