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這天,朱家接到了阮家寄回來的書信,信上說是阮西平被皇上封爲了二品鎮北大將軍,擇日就要去往西北剿滅外藩餘黨。
朱家人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心中俱是五味雜陳,說不上是喜還是悲。皇親國戚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京城風雲突變,可能這份恩寵今兒還在,明兒就又消失不見了。
皇上高興了,可以提拔一個人,皇上不高興了,也可以親手毀掉一門家族。
阮西平是庶子,本是沒有爵位的人,如今卻被封了官居二品,視同親王,實在是大大的榮耀。
阮家祖上乃是因赫赫軍功起家的,但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阮正山這一代,最高也不過就是三品龍驤大將軍,至於,阮東昇更加是沒有功績的人,雖然可以繼承爵位,卻也無法比不過自己的庶弟了。
阮西平如今已經二品,而且,他身上還有平定西北的戰功,如今,阮琳珞又被封爲靜妃,他也成了掛名的“國丈大人”,日後的前程自然無可限量。
阮東昇眼看着弟弟一步一步比自己邁得更高更遠,心裡頗不是滋味,他從小體弱多病,提不起劍握不住刀,別說是行軍打仗了,就連平時走得太急,都會覺得胸口悶悶難受。父親說過,他不是武將之才,所以從小就讓他棄武學文,偏偏他又沒有過人之才,連個像樣的功名都沒考上,所以只得了一個五品的文職,毫無顏面可說。
眼看着阮西平平步青雲,眼紅心急嘴長泡。
阮家得了勢,連帶着朱家也跟着水漲船高起來,光是每天送上門的門帖就已經讓人看不完了。
朱家對待應酬之事,素來頗有心得,無非是看人下菜碟兒。
沈月塵又陪着黎氏見了一天的客,笑得臉都酸了,那些登門拜訪的女眷們,都想過來看看,今時今日的朱家和之前有什麼不同。其實,朱家還是一切如常,並無有太大的改變,反而事事謹慎,比之前更低調了。
她們的神態各有不同,或是滿臉羨慕,或是目含嫉妒,又或是暗自蔑視,皮笑肉不笑。
沈月塵陪着她們笑了一整天,忙到晚飯時分,才和黎氏一起去到上房請安。
楊媽媽正在帶着丫鬟們一起擺放碗筷,待見她們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忙含笑行禮道:“大夫人和大奶奶來了,晚膳都已經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開飯。”
次間,朱老爺子正陪着孫子明哥兒在一起玩耍,老太太則是和柴氏一處說些瑣事,朱峰和朱峻在下棋,而朱錦堂和朱錦綸兩兄弟各站在自己的父親的身後,觀棋不語。
聽見她們來了,老太太一看人齊了,就吩咐丫鬟們準備開飯。
大家互相見過禮之後,紛紛起身落座準備吃飯。
大人們吃飯,小孩子則由丫鬟婆子們服侍着吃肉粥。
每天都是吃一樣的東西,讓人心生厭煩,明哥兒一把推開楊媽的手,轉頭望向旁邊的大人們的桌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上面的菜,道:“吃肉……吃肉……”
楊媽媽聞言微微一愣,不由笑道:“明少爺,您還小呢?”
牙齒還長全的小人兒,卻心心念念總想着吃肉。
明哥兒不依不饒,梗着脖子,伸着小手,非要吃肉。
楊媽媽拿他實在沒轍,只聽身後的丫鬟們在偷偷地笑,不禁蹙眉道:“看來得找大奶奶了。”
沈月塵聽到動靜,緩緩起身,向長輩們行禮,然後走到內間,從楊媽媽的手裡接過明哥兒,還沒來得及出聲哄他,便聽老太太發話道:“把他也抱過來吧。”
沈月塵依言,親自抱着明哥兒重新落座,讓他和大家一起用飯。
桌上的菜不少,但是可以給明哥兒吃得卻很少,明哥兒一上了桌,便伸手去抓離得自己最近的雞腿。
那雞腿又油又大,他一隻小手都抓不住,沈月塵無奈,只好親自把雞腿夾起來遞到他的面前。
“這麼大的雞腿,他怎麼吃呀?”老太太見狀,忍不住笑着勸道:“明哥兒你得聽話,不能拿吃得東西來玩啊。”
明哥兒哪裡是肯聽人勸的性子,小手抓着雞腿,低頭張嘴就要啃下去,可是,咬又咬不動,只能流着口水着急。
大家都被他這憨傻逗趣的模樣,惹得哈哈大笑,尤其是朱老爺子笑得最爲高興,撫掌道:“明哥兒這孩子本該是金豬子的,可是這麼一看,他倒像是個小老虎了。”
明哥兒是屬豬的,被家裡人視爲金豬子,最是富貴吉祥的象徵。
沈月塵見明哥兒抓着雞腿,咬來咬去,卻什麼都沒有吃到,只弄得滿臉滿手都油乎乎的,連忙把雞腿從他手裡拿下來,然後吩咐楊媽媽道:“勞煩媽媽去廚房弄些肉蓉來給明哥兒下飯吃吧。”
楊媽媽心領神會,立刻着人去準備了。
明哥兒吃輔食已經有三四月了,他嘴裡饞得很,可是想吃得又吃不到,只能乾眼饞。
沈月塵體會他的心情,明明好吃的東西就擺在那裡,可就是不能碰。
片刻,楊媽媽把煮熟透了的肉蓉伴着粳米飯,趁熱端了上來。
沈月塵親自接過小碗,一勺一勺地餵給明哥兒吃,衆人看着她們母子倆親親熱熱的樣子,臉上不禁有了笑意。
其中,要數老太太的心裡最是寬慰,明哥兒這孩子到了她的身邊之後,變得活潑好動了不少,人也精神機靈了,絲毫不見病氣。
這個孫子養下來不容易,只要他能身子康健,活得好好的,平安長大成人就行了。
想到這裡,老太太不由又替沈月塵暗暗着急,她進門也快半年了,也是時候該有動靜了纔是。
之前,胡太醫說她身子很好,是很適宜有孕的體質,怎麼還是遲遲沒有消息……看來是時候,再請個穩妥的人看看了,別是錦堂那孩子有什麼不是。
沈月塵專心照顧明哥兒,不知老太太正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
晚飯後,家中的男人們繼續留下來下棋喝茶,女眷們則是各回各處。
沈月塵穿好風衣,只把明哥兒裹進自己的披風裡,親自將他抱回西側院。
待回到屋裡,立刻把明哥兒放了暖爐的被子裡,他的身子嬌貴,不宜受凍。
沈月塵才換了身衣裳,就見夏媽媽過來了,滿臉愧色道:“大奶奶吉祥,奴婢又來發叨擾了。”
沈月塵見她來了,便知又是孫氏有事,喝了口茶道:“快說吧,又是什麼事?”
雖然不知道朱錦堂會什麼時候回來,但是這些事,還是不想讓他聽見。
夏媽媽道:“孫姨娘近來時常胡言亂語,奴婢已經按着大夫開得安神藥給她按時服下,可還是不管用……奴婢想,是不是該是時候將孫姨娘送出院子了。”
這件事,她們之前就提起過,只是沈月塵顧念孩子的面上,有心想拖一拖。
聽夏媽媽這麼說,看來孫氏的情形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了。
沈月塵微微沉吟道:“既然沒法治,那就送出去吧。不過,衣食住行還按着現在的規矩來,別苦了她。”
人不中用了,看着孩子的面上也該對她好一些。
夏媽媽見她終於點頭答應,心中鬆了口氣,可算是徹底甩開孫氏這個大麻煩了。
沈月塵隨即又想起長寧,看着茶杯中升起的熱氣,淡淡道:“我之前和老太太說了,讓長寧給明哥兒去當替身,老太太已經準了,還說讓多捐些銀子做功德,這件事你親自去辦吧。”
夏媽媽點一下頭:“是,奴婢知道了。”
趁着孩子還小,趕緊送出去,免得長大了認識人了,大家的心裡都不好受。
孫氏的女兒丫丫已經被朱老爺子賜了名,因爲是女孩兒,所以名字從水不從金,只取了一個“瀟”字,喚作朱瀟。
既是老爺子選的名字,自然是不能更改的了。
曹氏聽了,心中暗暗得意,這就是長女和次女的分別,朱瀅和朱瀟,一聽就知道哪個孩子更討喜了。
又過了兩日,從京城又傳來了一個震驚人心的消息。
景榮王意圖謀反,被皇上抄家治罪,三天之後就要當街斬首示衆了。
景榮王乃是親王之尊,如今卻被爵位去名,變成了階下囚,實在讓人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秦家多年來一直受景榮王恩惠庇佑,眼下也要跟着受其牽連,聽說已經開始變賣家產了。
秦家在京城人脈雖廣,但今時不同往日,沒人敢明面上幫他們辦事,只能暗地裡替他們找找出路,把那些值錢的好東西變賣出去。
秦家人喜歡附庸風雅,名畫名卷,古董玉器,多到數不勝數。只是,這些東西好看不好帶,萬一真出了事,也帶不走幾件幾樣,只好挑挑揀揀一番賣出去,也好爲將來打算。
朱家和秦家也算是親家,此番秦家遭難,他們自然十分在意,只不過,當秦家想把值錢的家當送過來的時候,朱家還是一口回絕了。眼下,可不是攀關係講舊情的時候,朱家不敢擔這麼大的責任,萬一秦家也跟着治了罪,那就麻煩了。
秦桃溪一直被幽禁在南院,什麼都不知道,事發之後,沈月塵有意地讓丫鬟們傳話給她聽到,讓她知道知道,自己從前引以爲傲的孃家,如今已經朝不保夕了。
沒出幾日之後,京城再次傳來消息,景榮王當街被斬,身邊的家眷女子全都沒入官奴,男子一律充軍發配,永世不得入京。
朱老爺子聽了這事,忍不住唏噓道:“可惜可惜啊,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死了,子孫後代也跟着遭殃受罪!唉!這天下人,人人都想着出仕做官,出人頭地,豈不知那裡面的水深似海,稍不留意,就會萬劫不復啊。”
朱家祖上有言,朱家子弟世世代代不能入朝做官,想必就是預料到了這點。
朱峻也嘆道:“想起來,兒子曾經有幸見過王爺一面,真真是個風流俊逸之人,而且,秦紅琴也算得上世間少有的妙人兒啊。”
朱老爺子聞言,微微蹙眉道:“你還有閒情逸致憐香惜玉呢?”
朱峻輕咳一聲道:“兒子不是憐香惜玉?不過是一時感慨,覺得太可惜了。”
朱峰和他關心的點不一樣,景王這麼一倒,其中肯定牽連甚廣,後面還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黴了。
朱峰微微沉吟:“我看,等過元宵節,我還是親自進京一趟爲好,一來打點一下那邊的生意,二來也疏通疏通人脈。”
朱老爺子點點頭,只覺還是自己這個大兒子有正事,“你去一趟也好,錦堂那孩子把心思都放在出海的事情上了。還是,你去穩妥一些,錢要帶足,別失了咱們朱家的面子。”
朱峰應了一聲是。
朱峻在旁,忍不住問道:“大哥這次又是去京城燒錢去了,少說也得這個數吧。”說完,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朱老爺子瞥了他一眼,搖搖頭:“五千兩哪裡夠,少說也得上萬兩。”
在疏通人脈上,花多少銀子都不能心疼,銀子花不到位,事情就辦不成,反倒耽誤了以後的財路。
朱峻聽得心頭癢癢,這樣的好事,從來輪不到他。花錢誰不會啊?應酬誰不會啊?
因爲要支一筆大數目的銀子,朱峰不得不親自去賬房走一趟,途中遇上辦事回來的朱榮,見他神色慌慌張張,不禁問道:“你不跟着錦堂身邊,在這兒幹什麼呢?”
朱榮一見了他,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立刻唯唯諾諾起來道:“回老爺,小的是回來取銀子的,咱們家郊外的糧倉昨晚失火了,說是燒死了人,而且,糧食什麼的都不剩了!”
朱峰聞言,神情一變,臉色變得灰沉沉的,只問道:“錦堂呢?”
“大少爺剛接到消息就趕過去了,只讓小的回來取錢,準備善後。”
……
正月十七。
阮西平攜着妻子朱元蘭進宮覲見靜妃娘娘,此番皇上開恩特赦,讓他們夫妻二人進宮。
再見阮琳珞,阮西平和妻子都是微微一愣。
眼前這個人,分明是他們的女兒沒錯,一樣的臉,一樣的眉眼,卻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微微愣神過後,便是俯身跪地,叩頭請安:“微臣(臣妾)參見靜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兩個人略顯不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迴盪,格外清晰。
阮琳珞沒有之前預料的那樣,像是見到親人般的飛奔到兩人的懷中,放聲大哭。
她出奇的平靜,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眸中沒有眼淚,也沒有波瀾。
阮西平和妻子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心裡一時百感交集。
阮琳珞遲疑了一下,才道:“爹孃請起。”說完,揮揮手示意一旁的宮人見他們扶起來站好。
阮西平和妻子站定,雙雙擡起頭來看着她的臉,忍不住道:“娘娘近來……近來過得還好嗎?”
阮琳珞聞言,彎彎嘴角,露出一縷苦笑道:“本宮怎麼會不好呢?這裡可是皇宮啊,全天下最奢華精緻的地方。”
她這話說得風淡雲輕,但真實的意思卻是相反的。這裡是皇宮,她怎麼會過得好呢?
阮西平聞言,肩膀微微一顫,他旁邊的朱元蘭也是強忍着眼淚,不想當着女兒的面,哭出聲來。
阮琳珞看着父母的臉,半響不語,身後的太監有些看不過去了,只輕聲道:“娘娘,您們一家人難得相見,不如坐在一處好好說說話兒吧。”
說話?阮琳珞原本確實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這了這會,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她心裡的話,就算不說出來,他們也會知道,歸根到底,左不過是一個“怨”字,再加上一個“狠”字。
阮琳珞輕輕擺一擺手,對着身邊宮人吩咐道:“你們先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宮室之內,便剩下他們三人。
阮琳珞緩緩走向父母身前,看着母親隱忍的臉,淡淡道:“母親別哭,本宮一切安好。”
朱元蘭聞言,擡起頭來望着她,隱忍了多日的擔心和委屈都隨着淚水落下。“對不起……對不起……”
阮西平更是直接跪在地上,向女兒請罪,“都是爹無能,都是爹的錯。”
阮琳珞聞言,輕輕的仰起頭,故意閉起眼睛道:“咱們都是沒有選擇的人,爹沒有,娘也沒有,至於我就更加沒有了。我既然已經進宮爲妃,此生便是沒有回頭路了,只能一直往前走……不過,我很畏懼等前面的路,不知它會將我帶到哪裡……”說完,她伸手扶起父親和母親,望着他們,沉着道:“雖然心存畏懼,但我還是會好好的,盡我所能地走下去,一直一直走到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而你們也要好好的,等着看我成功的那一天。”
阮西平和朱元蘭聞言,皆是一怔,此刻的阮琳珞出奇的平靜和沉穩,讓人一時間有些無法適應,那樣平靜的語氣,那樣犀利的眼神,那樣傲然的氣勢,一點都不像是之前那個乖巧溫順的女兒,這個人還是他們的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