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卻道故人心易變(二)
148:卻道故人心易變(二)
月明星稀之夜,苔痕碧碧,芳草萋萋。清寂庭院的花陰處,落葉淅瀝小徑深幽。月華如水般籠罩在湖畔迴廊裡執手相看無語凝噎的一雙人影。冷夫人不敢置信地凝視着面前在皎潔的月光下越發朦朧的身影,淚水驀然涌出眼眶,眸前竟是一片潮溼的霧氣。好半晌方喃喃低語道:“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十年了,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做這樣的美夢。卻總是在一片冰冷和淒涼中哭醒。這一回終是真的了。”
那黑影也不答話,只上前伸出手去,輕輕拭着冷夫人那不施粉黛的芳腮邊殘留着的淚痕。那一滴猶如梨花春帶雨般晶瑩滾燙的淚珠滴落在冰冷的手心裡,竟然教人有一霎那間的恍惚:“語已多,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冷夫人仰頭直視着那黑影,臉上露出了少女般的嬌羞,彷彿時光倒流,滄海桑田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你還記得?當年匆匆一別誰想竟是天人永別,生死茫茫。你狠心撒手人寰卻留我一人孤零零在這世上飽受相思之苦。這一回我定要跟了你去,任人也不能再將你我分開了。”
那黑影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帶着陰曹地府鬼魅般詭異的氣息:“你真願意拋下這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冷夫人眼中滿是急切的眷戀與希冀,嘴角微翹,臉上閃着動人的神采,聲音裡有着說不出的堅定:“既然不能相許白頭期頤偕老,我寧願執子之手隨你上窮碧落下黃泉。”
那黑影聞言突然不可抑制地放聲大笑,驚起了枝椏上酣睡的鴉雀四散而逃,沙啞的嗓音滿含刻毒與嘲弄:“你這個女人,惺惺作態巧舌如簧,竟然連謊話都說的這麼動聽。我險些又被你騙了?”
冷夫人一聽這話,猶如被人當頭一陣悶棍,登時從方纔的感傷和欣喜中回過神來,連連後退幾步,臉上滿是驚恐,青白的嘴脣戰抖道:“你是人?……還是鬼?……”
那黑影聲嘶力竭地狂笑道:“這個問題你方纔不就問過了嘛。我是人還是鬼你心裡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
冷夫人死死盯着那個黑影,眼中的柔情剎那間轉爲驚惶與森寒,因厲聲質問道:“你究竟是誰?怎麼會知道這句詩?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那黑影疾步上前緊緊地掰過冷夫人的肩膀,如鷹爪般尖細的十指深深地掐進了冷夫人的肉裡深入骨髓,陰笑道:“還能有誰?是陰曹地府的厲鬼冤魂派我來向你索命呢。”
冷夫人吃痛,拼命掙扎披散的烏髮在風中凌亂,猶如樹怪狐妖顯靈,因尖聲道:“你說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明白,快放開我咳咳咳……”
那黑影猶不解恨,驀然加重了掐在冷夫人那纖細脖頸上的力道,冷笑道:“當年你爲了嫁進侯府,不顧多年的情意,暗地裡派了家丁來殺人滅口。好在我命大跳入江中逃過一劫。你萬萬沒有想到吧,那時的窮小子竟能大難不死回來找你算賬了。”
冷夫人眼眸收緊,腦海中一片空白,呼吸困難意識漸漸遠去,如離水的魚兒一般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彷彿神魂已經從身體裡剝離,死亡的恐懼像細長的繩索一般緊緊纏繞周身上下,冷夫人閉上了含淚的眸子,一滴淚珠順勢從眼角滑落,這些年來一直肆意糟蹋自個兒的身子,心心念念期許的都是何時才能拋下這一身臭皮囊身登極樂,卻不想咫尺天涯最後竟是死在自個兒最心愛人的手裡。不甘,真是不甘。難道總逃不過天人永隔的命運?
那黑影像是被什麼給燙到了一般,手一鬆,冷夫人軟軟的癱落在地,眼睛緊閉,面容慘白,似是已經昏死過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那黑影嘆道:“終是我太心軟,臨到頭卻還是下不了手。也罷,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這回暫且先饒了你。回去求神拜佛反省好好兒自個兒身上的罪孽,我還會再來的。”
冷夫人癱軟在地上,連擡手的勁兒也沒有,一聽這話,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爬過去伸手緊緊地扯住那黑影的衣襬,仰着頭憔悴的眸中閃過一絲憂慮,因低聲哀求道:“你千萬不要再冒險了,這裡到處都是他的眼線,若是一個不小心,只怕性命難保啊。”
那黑影不等她說完,便冷笑道:“你當然不希望我再來。姓王的若是知道了過去那些不能見人的往事,你還能安然得做謹明侯府的二夫人嗎?可我偏偏不信這個邪。你越是在意的,我就越是要毀個乾淨。這些年來我心裡所受的折磨,定要教你加倍奉還。貓捉耗子的遊戲纔剛開始,事情會越來越有趣呢。”
冷夫人望着那黑影漸漸遠去,模糊,縹緲,不知所蹤。拼命想喊嘴脣哆嗦抽搐着卻發不出聲來,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只有手中攢着的那一截撕裂的衣帛才能提醒自個兒方纔不是在虛幻的夢中。誰也沒有注意到,草叢閃過的一縷鵝黃色的衣角和那極度壓抑的呼吸聲……
卻說雨霏半夜迷迷糊糊聽見外邊傳來一陣陣女子悽悽的哭聲,不由得往身旁一摸,頓覺空曠冰冷沒有一絲人氣。心裡一驚,這纔想起念遠應三皇子之約過府暢飲,怕是天晚便宿在那裡了。這些日子他早出晚歸,忙忙碌碌,臉上總掛着疲憊憂慮的神情,每次問個一兩句,總被他支支吾吾地遮掩了過去。知道他定是爲了前個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和三皇子請封一事而大傷腦筋,又不想自己爲他擔心,故而總是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自個兒這些日子也是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常常半夜從睡夢中驚醒,便再也無法安枕,只能睜眼直至天明。太醫開了多少寧神定氣的湯藥,卻總也不見效,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雨霏見外間隱約有燭火閃動,便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夜的翠微忙披衣拿着燭臺進來問道:“殿下要什麼?”
雨霏因問道:“什麼時辰了?你怎麼還沒歇着?”
翠微過去向盆裡洗手,先倒了一口溫水,拿了大漱盂,服侍雨霏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又提起花梨卷草紋圓桌上的宜興紫砂胎畫琺琅花卉紋茶壺倒了一碗安神解鬱的龍眼痠棗茶遞了過去,這纔不慌不忙地答道:“二更的梆子剛剛敲過。您不是也沒睡嗎?奴婢想着給小主子做個肚兜。白天人多事雜,晚間才得些空兒。”
雨霏接過琺琅彩藍料山水圖蓋碗輕輕抿了一口,笑道:“真是難爲你了。杜若一走,桔梗那丫頭又病着。這屋裡大大小小的事兒就都落在了你和碧紗身上。那蹄子人小跳脫,不能頂事兒。差不多的都要你張羅,可累壞了吧。”
翠微搖了搖頭,不以爲意道:“沒什麼,殿下嚴重了。凡事江嬤嬤都料理的很妥當。奴婢只不過在旁邊搭把手罷了。碧紗雖然年紀小做起事來卻很爽利,一點兒也不輸給其他姐妹們。”
雨霏點點頭因問道:“方纔我恍惚聽見外頭像是有人在哭?這麼晚了,和着風聲越發淒涼,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翠微微微蹙眉答道:“大約是哪個丫頭受了委屈躲在牆根底下抱怨呢。殿下別怕,奴婢出去瞧瞧。”說罷,拿着燒了半截的蠟燭一徑去了,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帶進來一個小丫頭,因笑道:“是九姑娘天黑在園子裡迷了路,奶孃嬤嬤們又跟丟了,急得在牆角直抹眼淚呢。”
雨霏聞言擡頭仔細一瞧,眼前的小佳人長得珠圓玉潤,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烏溜溜地轉悠。那眼角的淚花都還沒幹呢,說不出的可愛可憐。聲音嬌嬌怯怯的,嘟着嘴帶着哭腔說:“嫂嫂,我好怕。”
雨霏見王淑靈的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忙拉了她上牀,因嗔怪道:“怎麼穿的這樣單薄,身邊伺候的嬤嬤也太不經心了。看這小臉兒凍的,快進被來渥渥吧。”
王淑靈方纔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雨霏忙吩咐翠微道:“趕緊煮碗釅釅的薑茶過來,熱騰騰的灌下才好,不然招了風,明個發熱少不得又要叼登了。再使個人去重華軒報信,就說九妹妹找着了,教那邊安心。如今天色已晚,夜深露重的來回奔波容易着涼,我就留她住一宿明早再送回去。”
翠微一一應下自下去安排。雨霏搓着王淑靈依舊冰冷的小手,柔聲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園子裡亂轉。要是遇見了花神樹仙的,被嚇着唬着了豈不教人心疼。”
王淑靈噘着似櫻花般紅潤的小嘴,心有餘悸地委屈道:“我方纔做了個噩夢,心裡害怕可到處也找不着孃親,這園子裡的道兒都差不多,走着走着不知怎麼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又低頭睫毛微微顫動,從鼻子裡吸氣,抽泣道:“嫂嫂,孃親是不是很討厭我。怎麼她待哥哥要比我親熱得多呢。我真的是孃親生的嗎?有一天她會不會就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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