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榮華二字酒中蛇(二)
117:榮華二字酒中蛇(二)
月華如水,薄暮清寒,白日裡的一石一木此時也多了幾分模糊與隱秘,一切彷彿都變得那樣不真實。冷夫人轉身走到湘妃竹雕漆沅水瀟湘圖鏡臺前,掀開竹葉青地暗紋錦袱,藉着碧紗窗外清冷的月光呆呆地凝視着銅鏡裡那張孤寂冷漠的臉龐,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只有在這樣人問津的月夜,才能隱隱露出一絲脆弱與憂傷。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菱花鏡,靜靜地佇立在那兒,默默地數着日子,看光影流年,林花飛舞,彷彿都沒有變,還是年少時笑顏如花﹑綵衣翩然的摸樣。然而再一凝神細看,原本年輕的面容和嶄新的衣飾一層層都染上了暗黃滄桑的歲月痕跡,轉頭瞧着牆上的黃曆,原來匆匆已過十幾載……
“唉……”這一聲如落花流水般的嘆息,仿若破碎的晨露欲言又止,瞬間消散了蹤跡。冷夫人撿起抱杏葉蒔繪扇形小盒內的白玉玳瑁小梳,皓腕如璧,自上而下麻木地篦着,一縷烏髮就這樣隨風搖曳身姿飄蕩。
忽的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伴隨着幾聲喧鬧的輕呼,撕破了這難得的寧靜。冷夫人黛眉輕攏,眼角微翹,只是一剎那的停頓,便轉過臉來繼續輕輕兒梳理着如瀑般光可鑑人的長髮。
“砰”的一聲,門不知被誰一腳大力地踹了開來,二老爺王崇業滿身酒氣,醉醺醺地扶了幾個姬妾踉蹌着腳步進來,滿面紅光,嘴裡還不住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兒。
冷夫人回頭嫌惡地瞅了一眼癱軟在榻上的王崇業,用袖子捂着鼻子,對下人冷冷道誰叫你們送到這裡來的,尹姨娘呢,怎麼不見她來伺候。”
底下人素知冷夫人的脾氣,忙上前回道是老爺不叫姨奶奶服侍,吩咐奴婢們扶到夫人屋裡來。”
冷夫人不耐煩地將梳子狠狠地拍向檯面,因微怒道趕緊扔到尹姨娘房裡去,一股腌臢的臭味兒莫要薰壞了我的屋子。”
衆人偷偷兒瞥了一眼歪在酸枝木嵌瓷蘭花圖軟榻上昏昏欲睡的王崇業,戰戰兢兢地不敢上前。冷夫人見狀越發惱了,‘颼’地站起身來,徑直走到雞翅木竹節紋盆架前,順手端起雕花銅盆,一揚手,將裡面盛着的胭脂殘水盡數潑到了王崇業身上。
底下人見狀唯恐被遷怒遭受池魚之殃,忙偷偷兒退了出去。王崇業被澆了個落湯雞,不由得了個冷戰,哆哆嗦嗦從袖中摸出一個蜜蠟鼻菸壺,放在鼻子前狠命地嗅了兩下,一個噴嚏應聲而出,這才清醒了不少。因高聲怒喝道哪個小兔崽子,敢潑爺一身冷水,都不要命了
睜眼環顧四周,卻見燭火搖曳的昏暗屋內只有冷夫人一人面如寒秋,冷若冰霜,滿眼怒氣與厭惡硬生生地站在當地。聲音不由得低了下來,柔聲道真對不住,今個與幾位同僚多喝了幾杯。那羣蠢貨,怎麼竟鬧到你這兒來了。”
冷夫人嘴角微翹,冷笑道既如此,老爺還是快些出去吧。妾身這兒還養着幾盆水仙呢。這清雅的花香最經不得俗氣來攪它了。”
王崇業斜眼一看,果然在暖閣的窗沿上瞧見一個青玉菊瓣洗式盆,四角雕成雙葉菊花形,菊花上嵌紅寶石綠料,盆下腹又雕葉紋上嵌綠料並金線爲脈絡。盆景中間立二座湖石,由青金石製成,粗礪峻峭,色澤沉着厚重,兩株水仙欹側而生,牙葉挺拔,玉花明秀。
王崇業長嘆一聲,若有所思道好一個金盞銀臺⑴,想不到這麼多年來,你還是忘不了他。”
冷夫人垂下眼臉,蟬翼般透明的長長睫毛微顫,教人看不清神色。因冷冷道老爺說,妾身不明白。天色已晚,老爺還是去尹姨娘那裡早些安歇吧。”
王崇業臉色灰敗,神情黯然,擡頭望着窗外皎潔的月色,自顧自地低聲吟誦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屏兒,你可還記得,咱們第一次遇着時,你就輕唱着這首詩。搖着象牙團扇,天真可人,語笑嫣然的摸樣,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冷夫人冰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淡淡道是嗎?妾身記不清了。”
王崇業聞言心有不甘,偷偷瞧去,只看到一片空洞,冷冷的空洞,彷彿那冰冷的眸子裡從來沒有過別的。一股怒氣從四肢百骸澎湃而出,遂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來,聲嘶力竭地高喊道我你一直爲了當年的事兒狠毒了我,可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我究竟待你如何?有哪一件事兒沒有順着你的意思。難道你就不能看在靈兒的份上,咱們一家人好好兒過日子。”
冷夫人哈哈大笑,聲音尖利刻薄如同被折斷了雙翼的雀兒一般,狠命啐了一口,道使出齷齪的手段搶奪他人之妻,硬生生將我鎖在這個牢籠裡做你的金絲雀兒就是對我好?姓王的,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你不過是個自私自利卑鄙恥的衣冠禽獸罷了。”
王崇業臉色鐵青,眼眸充血,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拍着大腿,怒極反笑道好,好,我是衣冠禽獸。可別忘了,與人苟且私定終生,你也不是貞潔烈女。他到底有好,不過是個外室養的野種,會幾句酸文假醋,吹幾個不知所謂的調調,裝模作樣的罷了。哪裡比得上我堂堂侯府的嫡次子,跟着我必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等着,我要把他們欠我的通通奪回來。這族長大位非我莫屬,你將來還不是鳳冠霞帔加身的一品誥命夫人,難道不比跟着那窮小子三餐不繼,窮困潦倒過一輩子的強?”
冷夫人眼中滿是嘲諷與不屑,冷笑道富貴不過黃粱一夢,榮華也只是杯弓蛇影,哪裡比得過貧賤夫妻相依相偎,恩愛一世。”
王崇業恨聲道罷了罷了,真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既如此,你就守着這空屋子好好兒想你那舊情人吧。”
說罷,一拂袖,將那染牙水仙湖石盆景掃落在地,擡腳狠狠地碾踩了過去。大步流星往尹姨娘房裡盡情發泄滿腔的不滿與怨憤。
冷夫人扶着牆,緩緩地蹲下身去,將那殘斷分離的水仙小心翼翼地捧起,緊緊擁入懷中。眼眸盯盯地望着碧紗窗下那一盞還冒着熱氣兒的新茶,聲音如同被微風掠過的花枝,輕輕兒顫動着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這個時候,暗香閣中的雨霏和念遠二人也談論起這位深居簡出,冷漠高傲的二嬸來。
雨霏微蹙秀眉,因疑惑道:“府里人都道二嬸清高孤傲,目下塵,可那一日我與老太君起了齟齬,旁人都忙不迭地等着看笑話兒,只有她卻出來爲我說了句公道話兒。”
念遠笑道二嬸面冷心熱,你看她將六弟教養的那樣好就了。我冷眼瞧着,那親熱勁兒竟比親身母子還要強百倍呢。”
雨霏搖了搖頭,不解道這纔是我覺着奇怪的地方。對待親姐留下來的遺孤體貼周到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可對待自個兒的親生女兒卻是冷冷淡淡,有時候好似仇人一般。真真令人費解。說不準六弟的日子並不那麼好過,二嬸的殷勤也不過是裝個樣子給外人看呢。”
念遠嗔怪道自個兒屋裡亂七八糟的事兒都夠教人頭痛的了,偏生你還要替別人擔憂。放心吧,二叔是個中正平和,心思縝密的人,有他在出不了亂子的。”
又似想起了事兒似的,因笑着哄她道不如讓我給你講一件趣事兒或許你就不會這般多想了。今個在筵席上聽人說起二叔在惠州任知州時,曾經斷過一樁奇案。當地郡中有一富商娶了鄰縣的姊妹,妻妾二人同時有孕,又於同一日生產。待到孩兒落地,姊產下男嬰,而妹生下的卻是個女娃娃。這本是兒女雙全,一枝花好的大喜事。誰料那爲妾的妹妹卻哭鬧不休,硬說自個兒生下的是個男孩。直吵得家宅不寧,竟鬧到府衙裡來擊鼓喊冤。”
雨霏頓時來了興致,因追問道那後來呢?人都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不知二叔是如何明辨是非的呢?”……
⑴金盞銀臺:水仙的雌雄花。傳說某地一對善良的青年夫婦(金盞和銀臺)幫助了山上的一個神仙,作爲報答,神仙告訴他們那裡即將發生洪災,勸他們儘快離開,不能告訴其他人。這對夫婦不忍離開,把消息通知了全村的人,大家當天就搬到了最高的山上,躲避了洪災。因爲這對夫婦沒有守住秘密,神仙把他們變成了兩支水仙花,男人化爲雄花,叫金盞,女人化爲雌花,叫銀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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