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天給方原取名的時候,離他出生還有兩年多。
方原這會兒是穿了個哪吒造型的宇航服。
但他不是真的哪吒,也不可能在媽媽的肚子裡待上兩三年那麼長的時間。
換句話來說,樑天給方原取名的時候,這個世界根本就還沒有他。
就連樑星火,也還溫柔地被包裹在媽媽的肚子裡面。
這是樑天答應過要說與方原聽的故事。
在方原的追問下,這個故事提前了一點點開始講:
“你的爸爸媽媽都是我的得意門生。”
“他們兩個,都是人類很頂級的科學家。”
“這對夫妻,每天的生活裡面,就只有各種試驗,壓根也沒有想過要小孩。”
“每次問起來,都說自己要丁克。”
“這在2040年代,也算得上是比較常見的選擇。”
“但我是一個傳統且古板的人。”
“看着他們兩個年紀一點一點的變大。”
“雖然醫學已經發達到不論男女,五六十歲再生小孩都很正常。”
“我始終還是希望,我的這兩個愛徒,能夠儘早有自己的小孩。”
“我和我的兩個愛徒說,等我以後有了曾孫,不管男女都叫星火,他們兩個要是後有了孩子,就叫燎原。”
“一個星火,一個燎原。一個姓方,一個姓樑。”
“【星火燎原,方爲棟樑】這句話,還是你媽媽說的。”
“說完之後,你媽媽又開始討價還價,說方燎原這個名字太複雜,足足有三十筆,讓她想起童年還需要手寫名字的時候的陰影。”
“那天的氣氛很輕鬆很歡樂,商量到最後,就去掉了中間的那個字。”
“我們當時就是在開玩笑,你的爸爸媽媽對生兒育女這件事情,還是一點都不感冒。”
“就算是要生,也只想着藉助最先進的科技,使用人造子宮。”
“後來,樑星火出生了。”
“再後來,你的爸爸媽媽可能誤解了我對燎原這個名字的期待。”
“這兩個明明說好了要把一輩子都奉獻給月球基地的人,忽然開始努力造人。”
“還專門跑到月球上去造。”
“他們甚至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
“就和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我的孫媳婦在火星懷了孕,一模一樣。”
“你爸爸媽媽那個年紀,要自然懷孕也不是那麼容易。”
“等到他們懷上伱的時候,【火星洞幺】已經走過了她人生的第一年,正在往人類幼崽獨自在火星的第二年努力。”
“那個時候,整個地球,鋪天蓋地都是【火星洞幺】,比現在的什麼專屬頻道,影響力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樑星火是真的……非常聰明。”
“她的成長軌跡,超越了所有人的期待。”
“除了特別年幼的時候,被不太會換尿布的機器人弄傷過幾次,又被不會拍嗝的機器人給弄吐過幾次。”
“那麼無助的一個人類幼崽,就那麼茁壯地獨自在火星上成長。”
“【火星洞幺】一週歲以後,被發現從智商、到行動能力,再到語言能力,所有的一切,都遠遠高於同年齡的小孩的發展標準。”
“人類移民火星計劃,到了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算是成功了。”
“但你也知道,這個計劃,是在樑星火獨自成長到三歲之後,才正式通過的。”
“通過之後,開始慢慢有人移民火星。”
“當全世界都開始慶賀【火星洞幺】的成功,我卻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
“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纔會想出讓一個人類新生兒,獨自在火星生活這樣的方案?”
“回想起當初的那個過程。”
“在還沒有【火星洞幺】的時候,我的方案是有非常非常多人反對的。”
“我和這些人辯論。”
“一天天,一年年。”
“總也有些辯不過的極端情況。”
“隨着辯論對象的極端化,我自己也慢慢開始變得極端。”
“他們提出一個特殊情況,我就給出一個特殊的解決辦法。”
“那時候,話趕話,一個假設接着一個假設。”
“弄到最後,就有了讓人類幼崽在火星獨立活到三歲這麼離譜的驗收標準。”
“可偏偏,有了這個標準之後,那些原來一直和我辯的人,都不說話了。”
“他們大概也是認準了這件事情不可能,不想在越來越歇斯底里的情況下爭吵。”
“人類移民火星計劃,就這麼通過了。”
“我當時真的是高興的。”
“我爲此努力了幾十年。”
“那是一種夢想成真的滿足感。”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最後會是我自己的曾孫女,成了這個人。”
“恭喜的聲音越大,我的內心就越不安。”
“火星洞幺卻在一歲之後,越來越火。”
“誰不想有一個像樑星火這麼聰明、這麼漂亮、這麼獨立、這麼善良的小孩?”
“誰不想?”
“我不想啊,我不想!”樑天眼神空洞地搖着頭:“我當時就想去火星把樑星火給接回來。”
“但是我做不到。”
“有的時候,事情發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超出設計者的掌控。”
“我沒有辦法去火星,也沒有辦法把樑星火接回來。”
“我那個時候,覺得自己應該下地獄。”
“或者,至少,應該因爲反人類罪,進去蹲監獄。”
“可偏偏,我的聲望又隨着火星洞幺的健康成長在呈指數級增長。”
“在那個整個地球都對移民火星感到狂熱的時節,我痛恨自己到連看一眼火星移民計劃,都覺得噁心。”
“就在這個時候,你的爸爸媽媽找到我。”
“說他們兩個在月球上造人成功了,說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讓肚子裡的孩子成爲【月球一號公民】。”
“說真的,我當時聽完,就想先掐死我那兩個孽徒。”
“然後……”樑天紅着眼睛說,“再掐死我自己。”
“你爸爸媽媽的研究,都和月球有關。”
“我理解他們想要讓月球擁有永久人類聚集區的心情。”
“但我們成年人做的研究,爲什麼要讓新生兒去做驗收的標準?”
“爲什麼?這都是什麼邏輯?”
“人類移民火星計劃,已經有那麼個喪盡天良的敗筆了,我又怎麼可能讓月球實驗室的驗收標準,也那麼慘絕人寰?”
“我那時候就有心勸說你的爸爸媽媽。”
“我說,樑星火那麼優秀,並不是因爲她是【火星洞幺】,而是她原本就是個優秀的小孩子。”
“我和你的爸爸媽媽說,有他們兩個這麼優秀的基因,等到方燎原出生,也一定是會比同齡人優秀的。”
“我還和他們說,如果他們是對腦組感興趣,方原正式出生的時候,肯定也已經有了更安全的普惠版。”
“但是他們怎麼都聽不進去我的話。”
樑天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身心都在顫抖地問:“小方原,你是不是從很多人不同的途徑,都相互印證了,我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方原迴應:“不用印證,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足夠了。”
“如果只是到你能聽到的程度,那都還是輕的,我那時候和你的爸爸媽媽說……”樑天回憶當時的場景,“【兩個要是敢在懷孕的狀態回月球去,我就死在你們兩個的出發儀式上】。”
“這麼決絕嗎?”方原還是有疑問:“那然後呢?”
“然後,他們兩個就偷偷地加入了另外一個計劃。一個完全不在我掌控範圍之內的科學研討和探查計劃,再然後……就發生了2.22人類太空災難。”
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這位百歲老人的眼睛都紅了。
方原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迴應。
百歲老人的獨白還在繼續:
“小方原,你發現沒有,哪怕沒有腦組,你也比同齡人聰明和優秀?”
“你記性好到能記住自己三歲以前的事情。”
“你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和別人的對話。”
“你能一字不落地說出,【你們別在我面前提方心陽和戴冰豔,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們誰也別想給這個小娃娃開後門,去月球植入實驗室腦組。】”
故事聽到這裡,方原的疑問算是得到了一些解答,卻也不那麼全面。
“樑老頭兒,咱先不說,你對我爸爸媽媽的態度。你既然找過保育員,就應該知道,去月球植入腦組,是我從懂事以來,最大最大的願望。”
方原問出了最想不通的問題:“你那麼費力地阻止,難道就因爲我爸爸媽媽不聽你的話?你就這麼恨屋及烏?”
“小娃娃,我只有懊悔,我哪來的恨啊?”
樑天拉着方原的手,繼續和他解釋:
“你有這個想法的時候,還不到三歲啊!”
“你那時候,也一樣還是一個人類幼崽,我自然是不可能會同意的。”
“但是,你發現沒有,小娃娃,當我看到你提交給銀河比鄰計劃的申請的時候,當我看到你寫的理由是【我和火星有個約會】的時候,我立馬就同意了。”
“哪怕你根本不在這個計劃的篩選範圍之內。”
“哪怕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目的不單純。”
“我還是義無反顧,排除一切疑義,選擇了你。”
“我看過你的碩士論文,看過你寫的所有報告。”
“銀河比鄰計劃的每一門考試的題目,全都向你的知識庫傾斜。”
“你或許無法理解,我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態度轉變。”
“這一切,也不過是因爲申請參與銀河比鄰計劃的你,已經是個成年。”
“你能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也應該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既然火星是你的夢中情星,身爲給你賜名的長輩,我定會竭盡全力,幫你實現和火星約會的夢想。”
人和人之,有的時候,是很難達成共鳴的。
經歷不同,閱歷不同,看到的世界也就完全不同。
方原不是特別能理解,樑天用生命來反對他成爲【月球一號公民】。
但不得不說的是,就算沒有辦法理解,他也還是被樑天剛剛那番獨白裡面的情緒給感染了。
方原想了想,又看了看樑星火,然後就得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結論——他要是做了【月球一號公民】說不定真的比【火星洞幺】要厲害。
就比如說現在,他只是內心有那麼一小丟丟的感觸,態度有那麼一丟丟的緩和,然後開始思考樑天的這個邏輯是不是合理。
反觀火星洞幺,儘管表情還有那麼一點倔強,淚水卻已掛下來兩行。
愛哭的女人就是麻煩,哪怕受到全太陽系追捧的【火星洞幺】,也沒有什麼兩樣。
方原不喜歡看人哭。
尤其是女孩子。
他先前對火星洞幺的那點欣賞和崇拜,全都來源於,有腦組的同學都和他說,從來沒見過【火星洞幺】哭。
果然啊,傳言不可信。
哪怕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
……
樑星火看過和樑天有關的所有傳記、電影和採訪,基本都是各種正面的歌頌。
像這種把自己的內心剖開,分享各種遺憾的,就從來都不曾有。
所以,讓她獨自留守火星這件事情,曾祖父也認爲自己做錯了。
曾祖父沒有對她說過抱歉,做過補償,卻能爲了保護方燎原不被同樣對待,對他的父母說出【我就死在你們兩個的出發儀式上】,這麼決絕的話。
樑星火能感受到這位百歲老人話裡話外的懺悔。
與之相對應的,她仍然認爲,這番話的敘事邏輯有些奇怪。
阻止方燎原成爲【月球一號】就能補償【火星洞幺】?
樑星火不免要想,在這種奇怪的邏輯底下,沒有她的地球,樑星藍是不是得到了雙份的寵愛?
把沒能對她的好,全都給到樑星藍,這樣也算是一種對她的補償?
樑星火想要在樑天的獨白裡面,找到關於【家庭安排】的解答。
卻是由始至終,都沒有聽到過任何一個相關的字眼。
連樑星藍這個名字,都沒有出現過。
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家庭安排】,比說了這麼久的的【人類大義】,還要更加難以讓人啓齒嗎?
還是曾祖父覺得,這樣的安排根本就不值得解釋?
樑星火的心裡,有太多的委屈和不解。
以至於她都沒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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