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第二天一早,澤元把學校事情交代給秦渝生。然後和小梅刻意打扮了一番,僱了兩乘滑竿去南岸。到了碼頭、下滑竿上渡船過了長江。到了南岸,走上一段彎彎曲曲土路,來到一個山坡下,四周綠樹翠竹鬱鬱蔥蔥,一處處樓閣亭臺隱沒其中。這兒就是劉稚龍的“雅齋”別墅。離別墅一里多就佈設了哨卡。小梅拿出那封信交給守衛軍官,讓他拿去別墅通報。半個小時之後一位少校副官出來了,衝着小梅“啪”地一個立正敬禮:“司令有請表小姐!請跟我來。”
澤元和小梅大模大樣隨少校副官進了別墅大院的大門。四周是三米高的磚砌圍牆,隨地形而建,牆上架有電網。院子裡面錯落有致蓋了六、七棟小洋樓。樓間有花壇林木,小池曲徑,假山迴廊,涼亭花架,彷彿把蘇州園林搬到了這個山溝溝似的。可是那幾座歐式小樓夾在其中,實在不倫不類。
少校副官將二人領到一座二層的白牆紅瓦的小洋樓前站定,少校副官在門前高喊:“報告司令,表小姐到!”
從裡面走出來一位白淨面皮、娃娃臉的將軍,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看上去才三十多歲,穿一件黃呢將校軍服,衣領釘着三星金底領章,老遠就喊道:“啊喲,是石表妹吧,稚龍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澤元心想這位一定是手握三十萬大軍的川東王上將司令長官劉稚龍。只見他衝自己伸出手來:“這位就是表妹夫晏澤元先生,你好!”
“你好,劉將軍!”澤元同他熱情握手。
劉稚龍回頭對剛出門的少婦喊道:“碧華,來,見見石家表妹,妹夫。”
少婦走過來時,劉稚龍介紹道:“這位是內人朱碧華。”
小梅忙着屈膝行王福禮:“表嫂好!”
“表妹好!”朱碧華回禮道。
澤元抱拳作揖,道:“表嫂好,小弟有禮了。”
“妹夫好!”
“表妹,妹夫,裡面請。”劉稚龍伸手延請道。
進到大廳,四處牆上掛滿名人字畫,有任伯年的人物、吳昌碩的花鳥、董其昌的字。正牆上掛一幅猛虎嘯月,不知是哪位名家,上面蓋滿了方的扁的圓的篆刻印章。兩邊各掛一條幅,上面是遒勁隸書:“審時度勢虎踞巴郡略蜀城”、“剛柔相濟龍盤川渝窺中州”。這是當地以書法大家之墨寶。
“吔,這位頗有些雄才大略之風。”澤元心中暗暗稱奇。
下面長條几上放着斑駁銅鏽的宣德爐,爐兩邊是鈞窯的青花瓷瓶。幾前八仙桌和太師椅都是紅柚木的。牆邊有一個大隔架,上面擺滿了青銅鐸鉞、玉圭牙雕之類的古玩珍寶。
落座之後勤務兵端上毛尖茶水和糖果糕點。劉稚龍夫婦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小梅。見她淡施粉黛,嫵媚嫺靜,穿一件海藍色緞面對襟白花襖,淺紫底藍花羅裙,腳下是剛剛時興的法國進口的高跟皮鞋,顯得雍容大度,完全是大家閨秀。再細看澤元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穿一身藏青羊毛嗶嘰西裝,硬領白襯衫,系一條純綢緞黑白斜條領帶,腳下一雙牛皮皮鞋,擦得寸塵不染。
小梅先轉達了自己父母對劉稚龍夫婦問候,並簡要說明了自己嫁到重慶的事情。
“啊唷唷,我和稚龍真的不知道表妹會來重慶結婚,若是知道,你表哥和我一定前去賀喜的,無論如何禮是必送的。”朱碧華忙說道,“稚龍,咱們就給表妹和妹夫送上一份禮,就算是補送的吧。好歹是番心意。”
“謝謝表哥表嫂。”小梅忙謝道。
劉稚龍微笑道:“表妹不必言謝,親戚之間有甚紅白大事,禮是該送的。”
“表哥、表嫂,容澤元解釋一下。澤元和小梅之所以不敢驚動二位,實在是二位位置太高、一旦表哥表嫂大駕光臨,重慶那些大小官員、社會賢達會蜂擁而至。我們就實在招架不住。所以只能悄悄辦了。”澤元笑道。
劉稚龍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哈哈,妹夫說的真好。若是我呀。記得把他們都請了,打着我的名號,讓他們大大出血。哼,這幫東西拿着公家薪水,吃得腦滿腸肥,不幹正經事,整天打牌喝酒抽*嫖女人。”
過了一會兒,劉稚龍問澤元:“請問,妹夫現在在何處高就?”
“慚愧,小弟在求精中學教書,不過是個小小校長。”澤元拱手答道。
“求精中學?我曉得,重慶一所老學校,很有名氣,辦得好、我聽人說,小孩考中學,考上求精中學最光榮。歷任校長都是從西洋或東洋回國的留洋或名牌大學的。看來妹夫也是留洋回來的?”劉稚龍對重慶的市情多少還是知道的。
澤元忙回答:“小弟只是北京大學畢業的,只能算是狗尾續貂吧。”
劉稚龍笑開了,指着澤元說道:“碧華,聽聽,妹夫多會講話。既然妹夫能在校長位子坐穩,自然有真本事才行。留洋,不過是鍍鍍金。沒有真本事還是不行的。”
朱碧華連連點頭稱是,附和道:“妹夫一定是飽學之士。現在的留洋的、大學生相當於過去的進士翰林,妹夫則一定是狀元。”
一句話,衆人都笑了。
“取笑了。小弟何德何能,敢承受表嫂如此誇獎。”澤元趕緊謙讓道。
劉稚龍非常大度地講道:“妹夫不必過謙。我是一介武夫,和碧華都是粗人認得斗大幾個字,敬佩羨慕你們這些受過新式教育的洋學生。哦,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我部下幾個師旅長求我想法子把子弟送到求精中學讀書,妹夫既然是校長,這個方便之門總可以開吧。”
澤元一聽此話,總算抓到機會了,趁機大倒苦水:“表哥,此事不難。但是眼下尚有難處。”
“有何難處?說來聽聽。”
“是這樣的,想進求精中學讀書的人太多,每年我們只能招二百四十名,報名的有三、四千之多。我本想多招,無奈校舍破舊且狹小。加上重慶財政吃緊,經費短缺,教師每年都有五、六個月領不到薪水,人心不穩,所以學校不敢多招。”
一開始劉稚龍並沒有弄清楚澤元哭窮的真實意圖,反而附和道:“重慶市府這些笨豬如此顢頇不曉事。這世上哪有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便宜事。妹夫,那我的名片明天去找市長,就說本司令傳下話來,給求精中學多撥三千大洋,補足先生們的薪水……”
澤元站起來,向劉稚龍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十分感謝表哥盛情。容小弟藉此多講幾句。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據小弟瞭解,表哥轄下包括重慶在內二三十個縣政府收上來的稅金捐費,九成被徵爲軍餉。眼下重慶以下各級官員的餉銀都是卯吃寅糧、捉襟見肘。即便我拿着表哥的片子去要錢,怕也是無錢給我呀。”
“嗯——,有這等事情,本司令怎麼毫不知情?”劉稚龍假做不知自己的部下已經把重慶及周圍市縣財政搜刮殆盡,反而問道:“這麼說來,重慶是個大商埠,也窮得吊起鍋當鑼打?”
“確實如此,只怕不久就要當褲子啦。”澤元越講越不客氣了。
小梅連忙拉了他衣角一下,叫他別講了。澤元假裝不知,依舊說下去:“我自己去過市財政局,找到金局長,金局長打開賬簿,這給我看,稅金幾乎全叫軍隊拿走了,市政府已經窮得叮叮噹噹。所以我才斗膽到表哥這兒打秋風的。”
劉稚龍一聽,心中委實不高興,只因礙着親戚面子,不好發作,冷冷問道:“這沒得說的。妹夫若是缺錢,表哥送你五萬,該夠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