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陳銷都是當初李慶向張越推養的,如今都調到了卿爾跺叫。脫離了南京那個暮氣沉沉的圈子,兩人自然是卯足了勁想要證明自己的才能,一個在武選司,一個在職方司,都是兢兢業業,恨不得把一個人掰成兩半,把一天十二個時辰掰成二十四個時辰。所以,今天他們雖說尚未得到推薦參加弘文閣的議事,但佔了一個旁觀的名額,也在那兒看了好大一場戲,這會兒仍是意猶未盡。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兩人這才瞧見屋子裡多了個人。
“啊,大人回來了!”
張越對着忙不迭站起身的兩個人擺了擺手,這才走上前去在桌子後頭坐了,卻沒提他剛剛聽到的那一茬,而是問起了幾樁公務,末了他又沉吟片亥,這纔開口說:“我瞧皇上的意思,不止我們兵部,就連刑部也多半不會一時半會派出一位尚書來。刑部那裡畢竟左右侍郎編制齊全,我們兵部再缺一個侍郎,麻煩就大了。上回廷推的人,皇上都駁了,你們都是在朝時間不短的人,又一直任着兵部,有什麼人選就報我一聲,我好斟酌斟酌遞上去。”
張越出仕多年,人脈雖說深厚,但真正要說自己的班底,除了以前在兵部的那些同僚下屬,剩餘的卻還是此次參贊交阻軍務時方纔真正建立起來的。史安陳請都比他年長,而且在仕途上高低輾轉多年,自比一味銳意的年輕官員可靠,而且這麼多時間相處下來,他對兩人的人品也有了相當的認可,所以這會兒把這樣一樁大事撂下來,臉色仍是如常。
他可以覺得理所當然,史安和陳猜哪裡敢這麼看。兩人對視一眼,心中想起了這些天朝中上下蠢蠢欲動的架??不管怎麼說,如今六部的缺口都太多了。不想來兵部看一個年輕左侍郎臉色的人很多,但有志一搏的人其實也並不是沒有,但多半都是動機不純。
於是,陳猜在斟酌了片刻之後,便低聲說道:“大人可知道許文起許老?”
張越略一思量,便想起一個人來:“你說的是太僕寺卿許廓許大人?”
陳銷點了點頭,旋即解釋說:“許文起許大人是經薦舉任官的,起初就是在兵部任的職方司主事,後來輾轉當過郎中,又放過外任,此前纔到太僕寺。他是個爽朗人,做事又認真仔細,太僕寺專司養馬,又繁瑣又疲累,他卻始終是一絲不芶。其實”
看到陳鍺頓了一頓,臉上彷彿有些尷尬爲難,張越不禁皺了皺眉,旋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倘若不是我正好回朝,這兵部左侍郎之職應該是他的?”
“正是如此!”陳銷笑了笑沒有搭腔,史安卻接了上來,“許大人比大人年長一倍有餘,如今已經六十有三,在朝中要論資格,恐怕沒有幾個比得上他的,只因爲永樂年間六部部堂大員幾乎不曾動過,所以他也沒有機會,那時候方纔會遷了太僕寺卿。我以前在兵部的時候,就受過許大人的指點,一直對其深爲感佩。”
“志靜你既然和叔振說得一個樣,想來許大人自然是合適的。”
張越心裡也鬆了一口氣,可是,想想許廓六十三歲的年紀,他忍不住有些發怵,可再想想六部其他大佬們也幾乎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也就放下了這樁擔心。要知道,這年頭的平均壽命雖說不長,皇帝更是活過六十就算長命,但能做到高官的官員彷彿都深通養身之道,不熬到七八十絕不會輕易卸任致仕一
除了之前倒黴地被勒令致仕的刑部尚書金純之外。
“既如此,找個機會我見見許大人。”
儘管已經有了七八分的打算,但張越還不確定人家這個比自己大一輪多的願不願意到兵部來,所以也不敢把話說滿了。
而史安和陳銷也只是說從前是上司下屬的關係,並無深交,所以除了知道許廓是襄城人,其餘更多的消息也答不上來。
這件事情既然解決了一多半,等到屋子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張越翻起那些公文時,手下也輕快了許多,叫了書吏進來,不消一個時辰。他便或準或駁,一氣處理完了寸許厚的公文。直到這時候,他方纔覺得肚子餓得很,於是索性站起身來,出去叫了史安陳銷崔範之等幾個最熟悉的下屬,一塊安步當車地前往崇文門邊上的那一條街覓食。
京官清苦,可就算清苦也是人,得吃飯過日子,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啃鹹菜蘿蔔乾,所以,這崇文門邊上東江米巷因爲天天有官員往這裡上朝,店鋪等等較爲少見,其他幾條衚衕就不一樣了,酒樓飯莊無所不全,就是爲着衙門官員預備的。自己吃不起的,可外官上京辦事,哪怕不送好處,總會請辦事的京官吃一頓吧?
張越和兵部司官們也是這裡的常客,所以往路上一走,那些熟悉的夥計們也絲毫沒有大聲吆喝,只是露出最和煦的笑臉來。畢竟,這不是其他招攬小生意的地方,是專做官員生意的風雅地。於是,一羣人在一座彷彿是新開張的酒樓前一停,立時就有人迎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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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家竟然也叫天下第一鮮?”
聽到張越這問題,那夥計便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大人是去過燈市衚衕的老店吧?這是上元節後才新開的,您進來嚐嚐,保管和老店的味道一模一樣。”
見一樓店堂中沒幾個客人,張越想起那會兒燈市衚衕那家店人頭攢動的情形,頓時不禁莞爾。只不過他還惦記着這家店做法各異的魚??於是就帶着衆人進了店,少不得說起了上元節那天的情形。聽說一頓飯花了好幾貫足文,自然有人砸舌,隨即又嘿嘿笑道:“幸虧是大人請客,否則要在這裡吃一頓,咱們就得去當官服了!”
史安陳猜也都是家境尋常,大過年的身邊甚至沒有妻兒,原因很簡單。京城大,居不易。此時此刻,兩人自然也附和着說笑了幾句。可就在上了二樓的時候,經過一個包廂剛,毖好個夥計拿着空空的託蜓出來,眼尖的陳銷只往裡喚幾”眼就連忙趕前幾步追上了張越。
“大人,我瞧見許文起許大人了。”
張越一下子停住了步子,心裡不禁納罕。他今天帶着下屬們出來吃飯本就是一時起意,進了這家店更是一時起意,而史安和陳銷也是因爲他問起了,方纔說出了許廓這麼一個人,怎麼竟然會這麼巧在這裡遇上人?一愣之下,他示意其他人先找個雅座包廂坐下,這才時陳銷問道:“裡頭有幾個人?”
“就許大人一個。”陳鍺見張越爲之一愣,他不禁也笑了,“大人沒有和許大人共事過,大約不知道他的脾氣。他愛好美食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因爲家境也殷實,所以在南京時,大大小小的館子幾乎就沒有他不曾吃過的,後來遷都了還是老習性。他生性就喜歡吃魚,這家天下第一鮮可謂是對了他的胃口。”
聽陳猜這麼說,張越就想起了從前上朝時見過的那位太僕寺卿。確實,在一片六十出頭的朝堂大佬中,許廓確實顯得格外精神量的,他也常常聽到這位聲若洪鐘地和人說笑,那聲音端的是和年紀毫不匹配,頓時笑了起來。
“既然遇上了便是有緣,待會咱們坐下之後點了菜,你陪我去拜會一下這位許老。”
京師大戶人家素來時興吃獸肉禽肉,獸肉多半是以獐子肉鹿肉這些野物爲貴,禽肉則是在尋常的雞鴨鵝之外又添上了那些天上飛的野鳥,魚則是各家口味不同,全魚宴至少絕不是如今流行的趨勢。因而,眼看張越熟門熟路地點了一大堆菜,那些個處理公務一個賽一個嫺熟的兵部司官們便好奇地議論了起來,而張越則是帶着陳銷出了門。
許廓的包廂在上樓梯的順數第三間,陳銷敲了敲門,又等了許久,裡頭方纔傳來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菜都上齊了,還來攪擾做什麼?”
陳銷聞言瞧了一眼張越,這才笑道:“許老,下官陳猜。”
“陳叔振?件麼時候不好來,偏生吃飯的時候來”,好了好了,你進來吧!”
張越隨陳銷進門,就只見那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旁坐着一個身穿便服的老者,鬢髮白了一半,腰桿卻挺得筆直。一雙筷子正嫺熟地挑着魚身上的刺,看到他們進來也不曾擡頭,而是把一塊挑乾淨魚刺的肉塞進了嘴裡,回味了一會兒方纔點點頭,卻仍然沒有放下筷子。張越頗覺得有趣,見陳猜要開口,就擺擺手阻止了他,隨即慢悠悠地走上前去。
“許老真是好興致。”
許廓這才擡起頭來,看清是張越,他頓時大吃一驚,愣了好一會兒方纔站起身來,旋即又看到了張越身後不遠處的陳鍺,當即笑罵道:“好你個陳叔振,怎麼不早說張侍郎也一塊來了,存心看我笑話不是?”
他一面說一面就要去搬椅子,張越連忙親自動了手,又笑着說:“是剛剛咱們路過這兒的時候,叔振正好瞧見許大人在裡頭,所以對我言語了一聲,我便想着前來拜會拜會,真要說起來,還是我孟浪了。
”
“什麼孟浪不孟浪,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這大快朵頤的時候會有客人。”
許廓擡手請張越先坐,見他堅辭不肯,也就自個一屁股先坐了下來,正要招呼陳鍺時,卻見他笑着拱了拱手:“那邊還有衆多同僚。大人這個請客的先溜了,我總得過去看着點,免得人以爲到時候無人會鈔。許大人是最豁達的,一個人獨酌寂寞,想來也必定不介意大人在這兒作陪。我就不打擾,先失陪了。”
陳銷走得飛快,臨走前還帶上了門,許廓一時不及,只得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又端詳着張越:“都說有什麼樣的上司,就有什麼樣的下屬。別人都說兵部待遇好,過年過節就連發的炭也比其他衙門強些,而且你這個主官沒架子,今天看來果然是如此。也難怪那些個大佬們一聽說要去兵部和你搭檔便是個個不願,想來哪個堂官能像你這樣?”
聽許廓說得有趣,又見他遞了一雙乾淨筷子過來,張越也就不客氣地接了。隨即又自己拿起一個空杯倒了酒,隨即說道:“許老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那想必也明白我這醉翁之意不在酒。說起來,兵部如今人手確實缺得緊,司官也就罷了,認真查訪一下,合適的人總有,但這堂官缺了兩個卻是不成。先頭舉薦的不是自己不願意,就是皇上別有任用,我倒是犯了難,今次陳叔振和史志靜正好提起許老,咱們又在這兒遇上,所以我就徑直過來了。”
“你是想舉薦我任兵部右侍郎?”單刀直入提出了這一條,見張越點頭,許廓若有所思地沉吟一會,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才託着下巴說,“說起來我和從前張本尚書的年紀也差不多,你就不怕我過去倚老賣老指手畫腳?”
“若是許老想着倚老賣老指手畫腳,又何必現下說出來給自個添麻煩?”張越見許廓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暗想這位老人還真是豪爽脾氣,於是便更捧了一句,“再說,許老能讓陳叔振和史志靜說豪氣,想來絕不會爲難我這個年輕後輩的!”
“好,好!”
許廓直接說了兩個好字,又親自提起酒壺給張越斟了一杯,自己也滿滿斟了,這才舉起酒盞道:“既然是昔日兩個故人說話,張侍郎又是痛快人,我也不說什麼廢話。只要部閣那一關過得去,皇上也同意,我又何妨挪個窩?只你別看我眼下這般模樣,真正辦事我可是個仔細人,不會看人面子,到時候你可別嫌我得罪人!”
“許老難道不知道,我張元節素來是最會得罪人的?”
張越和許廓你眼看我眼,最後兩隻杯子一碰,同時一飲而盡??又雙雙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