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張家三支都已經分了居處,使喚的人自然也是一樣各自分了開來。那些官中賞賜的官奴婢自然是全歸了陽武伯府,多年的老世僕則是多半給了張信,張越只留了平素用慣的一些老人,此外也新添了不少新面孔。男僕都是父親張綽早看好帶進來的,丫頭婆子等等也是新進的居多。就好比眼下房中那幾個,張越許久不見,竟是幾乎叫不上名字來。
用過早飯,張越就在外頭書房見了連生和連虎。得知族學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除了族中子弟,附學的已經超過了百人,竟是比得上那些赫赫有名的私學,他不禁暗自點頭。不但如此,這些學生在院試和去年的鄉試中都有斬獲,已經有八人考中了秀才,兩人考中了舉人,雖說聽着不算多,但在遠近已經算得上是極高的成就。畢竟,族學中的學生命歲都不大。
隨手翻了翻賬冊,張越就欣然點頭道:“不錯,這兩年你管得很
“小的只是照少爺的吩咐管。”連虎笑嘻嘻地行了禮,又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前時少爺捎信說收了李公子和茵公子做學生,可惜他們沒趕得上這一科,還得去趕明年的院試,否則今科說不定就及第了。要真是那樣,少爺得了兩個進士學生,可不得名揚天下?”
“你以爲進士就那麼容易考?”
兩個學生的能耐張越清楚得很,他自己在敲門磚上的能耐有限,在應試上頭更是教不了兩人太多的東西,所以若是明年要參加院試,李國修苗一祥回來之後,還得另外好好參加文會好好破題擬文。他也沒想着他們能一蹴而就,因此也不在意這些,又問起了連虎田莊上的事,得知田莊上種東西並不順利,倒是花匠來回折騰,培育出了幾種從前沒有過的盆花,如今大多是賣給了各家勳貴和官宦府邸,他不禁啞然失笑。
這就走允心插柳柳成瑚了。
連生和連虎本就比他大兩歲,如今他已經是兒女俱全,這兄弟倆自然也是如此。得知兩人的兒女大的已經有七八歲,小的還在地上爬,他略一思忖就開口說道:“回頭等靜官他們回來,也需要人陪着讀書,讓你們兩家的小子跟去認字,等再大一些也能跟着你們分擔些活計。至於女孩子,回頭三妹妹也得接回來,再加上三三,也有用得上她們的時候。家裡以後只會事情越來越多,你們多上心多留意。日後還有大用你們的時候。”
一聽這話,兄弟倆全都是喜得無可不可,慌忙跪下磕頭。三房當初不顯,他們被挑來陪伴張越讀書,家裡人卻一點光都沾不上,可誰能想到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昨兒個甚至聽說長房大老爺都特地過來求自家少爺幫忙?
“少爺。外頭欽使來了!”
昨天王謹過來不過是以私人名義拜訪,所以不用開中門,也不用換大衣裳,但此時外頭報說是天使前來,便是正式召見,張越立刻讓連生連虎出去幫着高泉打點,自己則是匆匆回去換了公服。等到烏紗帽團領衫上身妥當,他這才急忙趕到前院,卻見此次前來的是一個面貌極其陌生的中年太監,所宣的也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意思乾清宮規見。
從永樂到洪熙再到如今的宣德,宮中的人事已經變化了許多。鄭和王景弘又迴歸了當年的老本行下西洋去了。侯顯再次啓程前往賞賜烏斯藏、必力工瓦、靈藏、思達藏等西方各國,張謙坐鎮廣州市舶司,劉永誠代替鄭和王景弘守備南京,海壽去了宣府”若是再加上那些老死的病死的不知所謂死的,宮中已經完全換上了一批新面孔。
就好比如今這個,宣旨之後領路的中年宦官,一路上帶着張越進來就一句話都沒說,直到從乾清宮前高高的臺階上了月臺,眼看就要把人送進去了。他這才低聲說:“小的是王公公的徒弟,之前小的出發時,皇上發過脾氣,請張大人留心些。”朱瞻基並不在正殿,繞過屏風前頭的寶座,穿過東次間進了後檐,一直往裡走到最東頭,方纔是如今新設的涼殿。如今正是燥熱難當的天氣,從外間到裡頭,張越就感覺身上流了許多,原來這屋子四面不僅擺着冰盆,還有人徐徐拉動扇葉送風,更有人捧着冰湃水果退下。
宣德皇帝朱瞻基如今尚不滿三十,比起祖父朱林刀削一般的五官輪廓。父親朱高熾猶如彌勒菩薩一般的肥胖。他的身材很是勻稱,肩闊腰沉,只是,臉色頗有幾分不自然的蒼白,眉宇間已經有了橫紋。待張越行禮之後,他端詳了張越好一會兒,突然嘆了一口氣。
“聯實在是不明白,你成天東奔西走勞心勞力,看着也黑了瘦了,可卻還是精神奕奕!”
皇帝開口就是這麼一番,張越不禁啞然,隨即就笑道:“臣縱使勞心勞力,也只需要管好眼前的一攤子,所耗心力自然有限,若是無精打采,豈不是讓那些七老八十卻依舊精神翌銷的老臣笑話?恕臣直言,皇上瞧着卻比從前精神差了些。”
這邊伺候的全都是司禮監和御用監精心挑選的妥當內侍和宮女,平素也見多了朱瞻基召見臣子,可哪怕是楊士奇塞義這樣歷經五朝的老臣。見駕的時候也不敢這麼直言不諱。一時間,甚至有膽大的人悄悄瞥了張越一眼,想瞧瞧這位究竟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好你個張越,也只有你敢說聯的精神差了些!”
朱瞻基霍地站了起來,繞過書案走上前來,又很是看了張越一番,這才意興闌珊地說:“從前聯還是皇太孫的時候,還能夠在洲十衛練兵。能夠在端午節射柳,能夠隨侍北巡,能夠閒喚愉…淘弄些小玩意,,如今聯想去西苑射獵也會引來一大羣言官的勸諫,一個個。全都說是垂衣裳而治天下,不外乎是想告訴聯,治國用文韜即可。武勇那一套已經用不上了!如今聯和你若是再去校場比射箭,這輸贏就不好說了”。
儘管離開已經兩年有餘,但張越對於朱瞻基的脾氣卻瞭解得很。朱瞻基多才多藝能文善畫,並不是坐不住的人,可再坐得住,一天到晚悶在皇宮裡,連想起身動一動也要遭來各種非議,他心裡實在是有些同情這位太平天子。只不過,此時此玄是在乾清宮,他前頭那句話是有心而發,其他的就不太好明講了。
於是,他只能苦笑道:“皇上是知道的,臣那箭術從前還能矇混一下。如今至少也有兩三年不曾用過弓箭了,只怕射十箭,十箭都要脫靶。”
“回頭有機會,聯再找你比過!”儘管很懷念當初朱林讓張越伴他練兵府軍前衛,在小校場射柳比試的情景,但朱瞻基也知道此時不是時候,於是便坐下來,又問了張越這些年在外的經過。張越簡略提了提廣東市舶司的諸多進展,又提了市舶司估值的諸多弊病以及改良方略,最後就直截了當地說。
“農者國之本,輕賦稅可使農人更願意開墾田土,但商者三十稅一。卻實在是太輕了。廣東並不算天下商賈最集中的地方,但無論是海商還是坐商,一年到頭的盈利,數倍乃至數十倍於擁田千畝的鄉伸,所交賦稅卻遠遠少於這些人。臣聽說過先前由於國庫用度不足,打算調低折色俸祿的事,若是商稅充足,何愁國庫不足使用?”
張越人雖在外,但各色摺子卻每月都會送進京城,多半是形同遊記雜文一般的體裁,朱瞻基每次看好了就收起來,心情不好就拿出來再看看,所以這話他一聽就記起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頓時點了點頭。
“這話聯曾經對胡淡說過,可他卻不以爲然,說是開源乃是與民爭利,不是正道,應該以節流爲本,而朝廷官員的本色俸祿就已經足夠一家使用,折色少些,也可以用蘇木胡梳等物抵扣,若是有抱怨的,便是不夠盡忠”
“胡尚書終究是家境殷實。他哪裡知道,如今尋常京官在京城賃着一間房子,爲了節省開支甚至不敢將家人接過來同住,於是竟有因此而絕嗣的!至於每到年節,指望俸祿一家老少打打牙祭的也不在少數,他將折鈔一下子削去一半,便是從這些人本就淺的口袋裡掏錢。皇上。太祖皇帝使官員廉潔奉公,這確實不錯,但官員若是清苦至此,難保就有人不生貪婪之心。而那些遠在邊疆的則更是如此,交阻九年一選官,臣曾經親眼看見過,早年那些從廣西雲貴選調去當地方官的舉人,去的時候滿頭黑髮,如今卻已經是鬢髮蒼白垂垂老矣
朱瞻基畢竟是皇帝,東廠錦衣衛監察的是官員,哪裡會理會他們的生活境況,而楊士奇等人雖說也有勸諫,可他們這些得到的是敬重和信賴。但要說親近卻是不可能了。因此,張越此時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說着自己這兩年在廣州交阻的所見所聞,以及往返路上的那些經歷,他自是越聽越仔細,越聽越入神,就連外頭的通報聲也沒聽見。
張越起初也沒注意,但外頭一連數遍通報,他立刻止住了言語。這一回,朱瞻基終於是注意到了外間的動靜,本要喝令再等一會,但細細想了一想就吩咐人進來。待到一今年輕內侍雙手捧着一大摞摺子進來之後,無論是坐在椅子上的朱瞻基還是站着的張越,亦或是四周的那些宮人宦官,都不禁愣了一愣。
此時此刻,似乎不是內閣呈遞奏疏折本的時候。
“皇上,這是都察院十一名御史呈遞通政司,內閣諸位閣老閱覽之後。命即刻進呈的。”
都察院三個字立時讓朱瞻基的臉青了。吩咐人拿上來。他隨手拿起一本,粗粗一看就擱在了桌子上,緊跟着又是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翻了大半之後。他就一股腦兒把這些全都撂在了桌子上,氣咻咻地冷笑道:“好啊,聯不過是用了幾個閹人替聯分擔一些事情,不過是想尋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他們就全都一擁而上了!好,很好,一個,個都是忠臣,就是聯不是賢君!”
這話已經是說得極重,眼見四周宮女太監一個個悄無聲息地伏跪於地,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張越也順勢一拜道:“皇上,言官言事是本分。若是有論事激發過分之處,還請皇上寬宵。天子無小事無內事,還請皇上念及言官一片赤誠之心
“你還爲他們說話,你知不知道,從你自永樂朝出仕直到此前外放廣東布政司乃至於參贊交阻軍務,有多少人彈劾過你?就連你這回在南陽府路其不平插手管的那件事。也被消息靈通的人揀出來告發了,這消息比錦衣衛還快!陸豐昨天從你這兒回來就跑來向聯負荊請罪,說是自己管教無方縱容了侄兒,多虧你替他管了,聯罵了他幾句,正尋思要嘉獎你事事留心給人留餘地,結果別人倒是給你安上了一個不謹的罪名!”
朱瞻基越想越生氣,暗想當初祖父朱林在的時候,那些文官無不是唯唯諾諾,若有胡言亂語多嘴多舌的,不是下了錦衣衛獄,就是打發到了交阻去數星星。自己登基以來好容易把皇太孫宮時身邊最羅嗦的幾個人給弄走了,想不到如今還是耳根子不得清淨。再一想之前他想立太子時遭到的阻力。他頓時發了狠。
“傳聯旨意,讓六部都察院和文淵閣諸部堂閣再,明日朝會後和這些上書的御史在午門質辯!張越,你到時候也留下,聯就不信了這小的內監事居然還能和當初三大殿火災的事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