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消息的房陵不曾回來,一旁的繩愆廳卻有了動靜。剛剛那兩個溜走的皁隸架着一個身穿藍衫的人出來,二話不說就叉着人往外頭一扔。幹完這一遭,其中一個皁隸拍了拍手咒罵了兩句,瞧見那邊的張越皺着眉頭朝這邊看來,他立刻一把拉了同伴閃進了廳內,又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望着那個被丟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監生,張越便上去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孫翰,低聲問道:“他們難道不把人送回去?”
“送回去?”孫翰這才止住抱怨,又冷笑了一聲,“眼下和太祖那會兒不同了。監生若是家中有錢有勢的,這些個皁隸巴結都唯恐不及,哪怕犯了事送到這繩愆廳,也多半是做做樣子。至於那種沒錢往日又得罪了人的,這五小板就能打得一個月下不了牀!剛剛你沒聽到那兩個皁隸的嘀咕,這傢伙想必往日假清高,這時節國子監又沒人,誰來管他?”
在府學裡讀書的時候,張越雖說年少,家世又好,但由於他素來隨和沒架子,除了個別性子極度古怪或是嫉妒心強的,他幾乎和那般老老少少的生員都相處得好。府學歲考成績不好也有懲治,連續得六等也會打板子處罰,但似如此這般冷酷的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想到這大明朝的廷杖素來是鼎鼎大名,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
孫翰看到張越往那邊直瞟,頓時皺起了眉頭:“喂,你不會要管這種閒事……”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張越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將那監生扶了起來。此時此刻,儘管他心中暗道張越多事,卻又覺得此人熱心,只得三兩步趕了上去幫忙,隨即沒好氣地埋怨道:“這種事情沾上了最是晦氣,別人都躲得遠遠的!這傢伙肯定是得罪了那個主簿,你以後也要進國子監,攬上這事情難免也得罪上了別人!別看主簿官小,縣官不如現管……”
遇上這種事,他哪敢再沾國子監的邊!
張越情知孫翰是好意,但仍是選擇性地無視了那沒完沒了的嘮叨。架着那監生走了兩步,他無意間往其身後一瞥,見其下裳處血跡斑斑,心頭愈發駭然。這還只是竹篦,不是什麼竹板木棍,五小板下來就打成了這般模樣,那廷杖又會是怎樣可怕?再打量一下那人頭臉,發現其雙目渙散無神,臉上灰白一片,他更是搖了搖頭。
儘管是大冬天,但張越和孫翰都還年少,那監生卻少說也有三十出頭,因此架着人走了沒多久,兩人都是出了一身大汗。孫翰有心想丟下累贅,可看到張越那專注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話卻又說不下去,於是只能在心中哀嘆自己“遇人不淑”,順便把臨陣脫逃的房陵罵了個半死。
無論張越還是孫翰,在這當口竟是全都沒想到,憑着他們世家子弟的名頭,這會兒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只需去找個國子監的吏員或雜役來幫忙,使上兩串銅錢便能解決了此事。
彼時天上陰沉沉的,雖沒有下雪,但仍是透着一股陰冷陰冷的感覺。國子監中的大道兩旁栽種着不少樹木,那葉子早就在一陣又一陣蕭瑟的秋風中落了個乾淨,如今在這大冬天便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陣陣寒風從樹枝中席捲而過,兜頭兜臉地朝正在路上走的三個人撲了過去。本出了一身汗的孫翰被這冷風一激,竟是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阿嚏,這宿舍還有多遠,真見鬼!小爺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好人……阿嚏阿嚏!”
聽到孫翰連着不斷打噴嚏,張越也覺得好笑,可這一笑不打緊,他也打起了噴嚏,兩人竟是猶如深有默契似的阿嚏聲不斷。好容易止住了,他卻瞥見手上架着的這個監生有了動靜,就只見那人費勁地左右轉了轉頭,茫然地迸出了一句話:“我……我這是在哪兒?”
孫翰頓時不耐煩了:“哪兒……你還是趕緊告訴我你那宿舍在哪兒,早安頓了你我們就完事了!”
那監生身子一顫,彷彿這時候纔想起剛剛受了怎樣的屈辱,臉色頓時愈發蒼白。良久,他方纔用堪比蚊子叫的聲音吐出了一處宿舍的名字,熟悉路途的孫翰立刻四處張望了一下,旋即便哀嘆了起來。
“都是你愛管閒事,這還至少有好一會的路得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好人總是有好報不是麼?”
張越笑吟吟地答了一句,忽然瞥見前頭來了一撥人,其中甚至還有失蹤好一陣子的房陵,他頓時愣住了。細細一打量,他便看到了那個被隨從衆星捧月圍在當中的少年。其人身材頎長五官端正,雖稱不上什麼濁世佳公子,但那一舉手一投足卻顯露出了極好的家教和修養,只是那溫文的笑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這邊張越和孫翰看到那撥人的時候,那邊房陵也瞧見了這邊的光景。最初的一愣之後,他也顧不上是否能表達明白,連忙拼命朝那邊打眼色。可他這眼睛才眨了沒一會兒,兩邊的胳膊就被人牢牢鉗住,於是乎,無可奈何的他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禱,臉色甭提多難看了。
大大咧咧的孫翰瞧見房陵在那邊,根本沒顧得上看人家的臉色,立刻高聲嚷嚷道:“房兄,你這一跑連個蹤跡都沒有,這會兒居然竄出來了!你還不過來幫忙,我胳膊都快折了!”
這會兒房陵正在別人的挾制之下,哪裡敢出口說話,倒是那被人簇擁着的少年緩步踱上前來,略打量了一番便奇怪地問道:“你們攙着的這人是怎麼回事?”
孫翰沒瞧見房陵的古怪,張越卻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此時便搶在前頭說:“我們剛剛經過繩愆廳,發現這人受責之後被扔了出來。這大冷天的丟在地上沒人管,他身上又有傷,到時候指不定會凍病了。既然看到就搭一把手,所以我們打算把人送回宿舍去。”
“原來是受責的監生。”那少年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他可是你們的同窗?”
“什麼同窗!”孫翰此時胳膊痠痛滿身大汗,登時沒好氣地抱怨道,“我和房兄是同窗,和這傢伙卻不是一個班的,哪裡認識他!再說,張越眼下連國子監都還沒進呢,今天是來這裡看看的!這傢伙就是濫好心,明明素昧平生,卻非得把人送回去,還把我拖下水!”
張越卻微微笑道:“我也就是聽那兩個皁隸說,此人不過抱怨了幾句伙食,結果就被送到了繩愆廳責了五小板,其實並不是什麼大錯。因人及己,這幫一把也是應當的。看世兄似乎也不像是國子監的監生,可也是初到京師來逛國子監的麼?”
“初到京師?不錯,我正是初到京師,也是來逛國子監的。”那少年微微一愣,隨即就滿口認承了下來,又轉頭吩咐道,“來人,把這受責的監生送回宿舍去!順便去問一問此地主簿,抱怨了幾句伙食便讓人斯文掃地,也未免太過了!”
孫翰還不覺得什麼,張越瞧見兩個彪形大漢過來接手,再品味了一番這少年毋庸置疑的居高臨下口吻,他心中愈發斷定這便是袁千戶口中的機緣。隨着腦海中隱隱約約浮出某個名字,他那顆心頓時狠狠跳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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