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節日無算,既有正旦元宵冬至這三大節,也有端午清明中秋之類的小節。大節於民間來說是難得的喜慶休憩時光,於官員來說也是難得放假休息的日子,而小節頂多就只是熱熱鬧鬧吃一頓團圓飯罷了。至於孤身在京的窮京官們則是連吃一頓團圓飯也是難能,畢竟,憑藉他們那一丁點俸祿,就是在京城安家也是緊緊巴巴,更不用說接家人團圓了。
然而,萬壽節卻不同於那些林林總總的節日。雖然自從遷都北京之後,朱棣就沒有正正經經好生過一次生日,但這畢竟纔是大明一年到頭最重要的大節。萬壽節前幾天,百官就已經事先被拉到靈濟宮習禮儀。畢竟,萬一在四夷使節雲集的朝賀大典中出了問題,那可是比平日朝會失儀嚴重得多的大罪過。而從萬壽節前三日起,平日俱着公服朝會坐衙的百官就必須換上一年到頭只會穿幾次的吉服。
所謂吉服,也就是大朝服,一整套衣裳穿在身上,比平常的公服何止繁複一倍。這天一大早,張越就在丫頭們的張羅下開始穿戴那套行頭。
平日的烏紗帽換成了三樑冠,身上則是上衣下裳。內穿白紗中單,外罩青飾領緣赤羅衣,下頭則是青緣赤羅裳,赤羅蔽膝,赤白兩色絹制大帶,銀鈒花革帶,黃綠赤紫四色盤雕花錦佩綬,銀鍍金綬環,底下則是白襪黑履。儘管先頭靈濟宮習禮儀的時候已經穿過好幾次,從前也不是沒穿過,但他出屋子的時候還是覺得束手束腳。
“哥哥這身衣服真好看!”
聽到張菁這歡喜的嚷嚷,張越忍不住彎下腰來,輕輕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又囑咐她在英國公府時乖巧一些。眼見張菁乖乖點頭,他方纔站起身,一回頭看見杜綰抱着三三站在門口,看見兒子這會兒安安靜靜站在那兒眨巴眼睛看着他,他便笑着揮了揮手。
這一身吉服得穿七天,從今天開始直到萬壽節之後三日纔算完。而爲了籌備萬壽節,通政司從今天開始就不再奏事,朝會也從今天開始停止,一應事務皆由各自衙門主官自行處置,如有急務則直接呈報乾清宮。所以,除了萬壽節當日要累上一整天,只要不是禮部或鴻臚寺官員,這前後幾天便是難得的休息,他自然也不例外。
穿了一身這樣的吉服,自然是隻能坐車。好在他回京之後馬車使用的次數比從前多得多,那輛官制青幔雲頭車早就洗刷乾淨了。坐在車上,他忍不住盤算起了這一次的賀禮。
如今去洪武建國年間已經過去了五十餘年,雖說朝廷幾次三番下詔勤儉,但民間風氣比之當初仍是大不相同,壽禮比起從前也就豐盛了許多,甚至還有不少人煞費苦心從年初就開始預備,連武將勳貴也不例外。成國公朱勇準備的是百枚精製紅瓷壽桃,安遠侯柳升準備的是一幅姑蘇萬壽繡圖,而如今領兵在外的張輔則是駿馬兩匹挽具兩套,最省事不過。當然,這幾位都是和張家沾親帶故的,所以他了解,至於那些對賀禮諱莫如深的就不知道了。
至於他自己,最初就準備了一整套紫砂壺作爲壽禮,可十天前南京的劉達派人送了一批各色小玩藝上京,其中甚至有一對他從前寫信過去時提到的銅胎掐絲琺琅花瓶——也就是後世名爲景泰藍的珍品。如今還沒有景泰藍這樣的名字,市面上很少有這樣的貨色出賣,但據他所知,宮中御用監卻有琺琅小物件的工匠,所以他不敢貿然換成這個作壽禮。
只不過,有這麼個能工巧匠作後盾,實在是再省事不過。他雖然不知道各種各樣的配方,但至少見過後世各種各樣的東西,知道大概原料是什麼,便索性都一一提出,丟給了劉達去動腦筋。在這次捎回南京的信上,他又囑咐劉達通過那些來往海外的各家商船,仔細打聽各國如今都有了那些技術,順便看看能否從海外僱一些懂行的工匠回來。
外臣出入皇宮原本是走午門的左右掖門,但東宮官和奉有特召的官員卻可以走東安門東華門,張越儘管如今還是兵部官,並不在這兩者之列,但誰也不會和他較這個真。熟門熟路來到了皇太孫宮,立刻就有宦官通報了進去,因此他只等了片刻就被引到了明德齋。剛到了門外,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朱瞻基熟悉的聲音。
“三天之後就是萬壽節,捅出這樣沒法彌補的漏子,你們究竟在幹什麼……”
引路的內侍乃是先頭和張越見過好幾次的陳蕪,此時不禁疑惑了起來。他剛剛離開的時候朱瞻基還心情很不錯,這會兒怎麼忽然就大發雷霆?瞧了一眼身後的張越,他便決定還是把人帶進去再說,畢竟有張越在,興許可以勸一勸。想着這個道理,他就小心翼翼在外頭報了一聲,旋即打起了簾子。
張越一進這明德齋就看到這兒跪着一地的人,其中有他見過的由頭有臉的大太監,更多的是誠惶誠恐俯伏在後的小宦官,甚至還有不少人身上直打哆嗦。看見朱瞻基面色鐵青地站在書桌後頭,桌子上還有一個盒子,他不禁心中一動,連忙走上前去行禮。
“元節不用多禮”朱瞻基看了一眼那盒子,心頭更是惱火得很,又衝着這些太監厲喝了一聲:“滾,不要在這兒礙眼,全都滾出去到廊下跪着!”
等到他們垂頭喪氣退下,他方纔對張越說:“元節,你來看看。這是我之前特意畫好花樣讓御用監燒製的一對花瓶,拿回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可現在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見朱瞻基氣得臉色通紅,張越便上了前去,見其中一隻花瓶的下部赫然有一道缺口,不禁皺緊了眉頭。那花瓶上的書畫赫然是朱瞻基的親筆,看上去明顯是花了不少功夫,如今功虧一簣也就罷了,重要的是萬壽節就在三日之後,倘若沒有補救的法子就得另尋壽禮,也難怪這位平日很少發火的皇太孫忽然變成這個樣子。
“要不是眼下皇爺爺壽辰在即,而且把他們統統打殺了也換不回東西,我非得好好整治他們不可!”朱瞻基重重一拳捶在書桌上,白皙的臉上滿是森然怒色,“又或者是燒製此物的工匠不盡心,所以纔出了這種瑕疵……該死,連禮物都備辦不好,這豈不是丟了大臉!”
“殿下息怒!”張越想到自己原本難以取捨的那件東西,忙上前婉轉勸說道,“事已至此,殿下再追究,三天之內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不如暫且放一放。說起賀禮,我前幾天正好得了一件東西,原本想當成賀禮的,如今興許能給您應急。”
儘管知道張越素來不是打誑語的人,但如今正是十萬火急的時候,朱瞻基不得不慎重起事,當下便連忙使他回去取。好在這幾天他亦是不用講讀官上課,有的是時間。等到東西送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眼巴巴看着張越打開那盒子,認清裡頭的東西就愣住了。
那通體湛藍如藍寶石一般的色澤他曾經在御用監上呈的器具中看到過,可是,那只是酒盞酒杯之類的小玩藝,何嘗有這麼大的?更重要的是,那種顏色比從前見過的漂亮太多,很是符合萬壽節的喜慶。拿出來把玩了一陣子,他覺得做工雍容大方,面色漸漸霽和了下來。
“這個是……唔,上次御用監的人提過,彷彿是曾經稱作鬼國嵌。”
張越見朱瞻基怒氣全消,便知道這件東西多半合了對方的意。只不過,他可不想因爲這麼件東西就把劉達搭進御用監去,因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南邊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聽說這藍色釉料是新配出來的,所以比從前那些更漂亮。正好我爹手下的管事看到,想着皇上萬壽節到了,所以他就重金買下急急忙忙送了上來。既然今天出了那樣的意外,殿下不如就送這個給皇上作爲萬壽節賀禮。”
“此物倒是還合適,那你家的賀禮呢?”
“殿下,我家那個管事雖好心,可此物我送本來就不合適,再說我的賀禮早就備好了。”
所謂的不合適是什麼意思,朱瞻基自然明白得很,而且他還隱約聽說過張越的父親張倬和一些勳貴有過合股的買賣,因此此時也就不再推辭,爽快地收了下來。既然壽禮有了着落,他也就打算暫時放過此事,差了陳蕪出去把衆人叫了進來,他呵斥了一頓底下的小宦官,旋即屏退了他們,卻留下了爲首的幾個太監。
“今天的事情要不是元節,我就只能去請錦衣衛和東廠來追查了。事情還不算完,你們回頭仔細追查,我要一個說法,別想就這麼糊弄過去!”
剛剛朱瞻基雷霆大怒的時候,這些大太監甚至以爲這位皇太孫會動用板子打人,此時聽得這話自是如蒙大赦,心裡都暗自感激起了替他們解決了大難題的張越。
而張越自己也很滿意,須知景泰藍這種東西成本太高,原本就不適合用作民間普及使用,就是他這次送上去出了彩也沒意思,反而會成了衆矢之的。用這種遲早會成爲御用禁品的東西換來別人的感激,自然是再划算不過了。
解決了這麼一件煩心事,朱瞻基自是輕鬆了許多。吩咐其他人退下,只留了一個陳蕪,他就對張越說道:“年初趙王妃去世。趙王妃是黔國公沐晟的嫡親女兒,爲了安撫鎮雲南的黔國公,所以這次萬壽節,趙王多半會放出來。雖說如此,但你放心,你當初除奸的功勞皇爺爺未曾正經賞過,我卻一直記着。當初不追究不是永遠不追究,只不過時候未到罷了!”
看到朱瞻基那幅殺氣騰騰的模樣,張越心裡不禁一突,想起了那時候保定侯孟瑛的託付。看來,孟瑛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當初朱棣是看在初代保定侯孟善的份上放過了孟家上下,可朱瞻基卻畢竟不會惦記着那情分,一個不好連保定侯府也會一齊賠進去。要保全孟家,如今便得要未雨綢繆了。